幾天后,陽光明媚。
“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朗朗書聲,從學(xué)堂里飄出來,陳子俊手里拿著書卷,走在搖頭晃腦的學(xué)子之中,滿意地點點頭。
在萬松書院執(zhí)教多年,不得不說,這一屆的學(xué)子,真是最難帶的,本地太守的公子馬文才,整天陰著一張臉,看誰都像是在看敵人。
正人君子梁山伯,倒是和煦如春風(fēng),可是一有機會就追在夫子們屁股后頭問問題,讓大家都是不勝其煩。
至于祝英臺,不得不說,這是最像學(xué)子的一位了,讀書認真,愛鉆研,愛較真,時不時問些問題,既能滿足一下夫子們的好為人師,也能給其他學(xué)子們做個榜樣。
至于角落里那位大爺,趴在桌子上轉(zhuǎn)著毛筆悠然自得,時不時寫寫畫畫的王凝之,陳子俊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很自然地應(yīng)對了。
如何應(yīng)對?
在沒有好辦法之前,假裝看不見就是了。
這么想著,又看見邊上的王藍田,正在朗朗書聲之中睡得香甜,陳子俊輕咳一聲,“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薄?p> 不過這次,他卻揮了揮手里的書卷,阻止了學(xué)子們的朗讀,而是走了兩步,站在王藍田身邊。
‘啪!’
“哎呦我……”王藍田捂著后腦勺就要發(fā)火,卻看見陳子俊微笑的臉。
“夫子,嘿嘿。”
“王藍田,你來給大家解釋一下,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是什么意思?”
“腐爛的木頭不可以雕刻。用臟土壘砌的墻面不堪涂抹!”
王藍田很流暢地回答了,心里有點兒小得意,以為老子沒念過書?
“好,那你再說說,子這是在說誰?”
“當(dāng)然是白晝睡覺的宰予!”話一出口,王藍田發(fā)覺不對,已經(jīng)遲了。
“你還有臉說?”陳子俊的唾沫都快飛到王藍田臉上了,“你在課堂之上,學(xué)習(xí)圣人之道,不以勤學(xué)的顏回為榜樣,卻學(xué)晝睡的宰予?”
陳子俊罵了一頓,這才神清氣爽地宣布下課。
要說這些學(xué)生里,陳夫子最喜歡的是誰?
王藍田。
有的學(xué)生懶惰愚鈍,有的學(xué)生敏而好學(xué),有的學(xué)生驕傲不遜,有的學(xué)生乖巧十分,這都不算好。
只有王藍田這種,能讓夫子隨便指點,還能時不時拎出來責(zé)罵一下,滿足作為夫子而擁有的威嚴感,才算是好孩子。
作為同樣姓王,并且非常喜歡他的王凝之,剛打算去安慰一下自己的藍田兄弟,就看見他非常悲痛地收拾了課桌,拿起手里的折扇,遠遠瞧著夫子已經(jīng)離開,怒吼一聲:“他娘的!今兒咱們?nèi)ュX塘喝酒!我請!”
頓時,諸位學(xué)子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王藍田離開了課堂,留下一個傻傻的王凝之。
搖搖頭,笑了笑,王凝之慢慢踱著步子,打算先回去補個覺,下午也去錢塘逛逛,主要是看看徐婉那邊情況如何了。
“凝之兄,今日我們幾個打算去后山種植一些桃樹,作為我們兄弟感情的紀念,不知你可有興趣?”
大好人梁山伯走過來,誠摯邀請。
看到祝英臺在后頭猛翻白眼,王凝之就聳聳肩,“我把你們當(dāng)成孩子一樣寵愛,你竟然把我當(dāng)兄弟?”
加快腳步,迅速溜走,聽不見后頭祝英臺炸毛的叫罵和梁山伯的阻攔。
斜陽暉光,溫暖而輕柔,時間一點一滴,輕輕地滑過悠閑的錢塘。
路邊的柳樹枝繁葉茂,柳條時不時地落在行人的肩頭,仿佛在和人們打招呼,分享這個春天,偶爾有幾條俏皮些的,還要拍一拍人們的腦袋。
樹蔭底下,也有些閑適的老人家,擺上一副棋,煮上一壺茶,約上個老朋友,打發(fā)時間。
整個錢塘,都安眠在這舒適的春光里。
大概只有一個地方不同,不僅沒有那種讓人昏昏欲睡的感覺,還略帶一絲冷意在眾人的心頭。
錢塘湖不遠處的鳴翠樓里,王凝之和徐有福坐在角落,聚精會神,雖然是在側(cè)面,看不見那位老先生的臉,就連徐婉手里的古琴,也只能瞧見半個,不過還是被吸引住了。
“你我交情莫逆,親如兄弟,我說了你也不必驚訝。如今將要分別,我就如實相告了:我實際是一鬼,只因生前飲酒過量,又一次醉酒走在岸邊,溺水而死,已經(jīng)好幾年了。以前你之所以捕魚多于別人,都是我暗中幫你的,以此來酬謝奠酒之情??墒敲魅瘴业钠谙抟褲M,會有人來代替我,我將要投生于人間,你我相聚只有今晚了,所以我有些悲傷。
許某一聽,心中害怕,不過其一王六郎乃是人形相貌,其二便因兩人相交許久,許某也不再害怕,反而有些難過,斟滿了一杯酒,說道‘六郎,我敬你一杯酒,請你不要再悲傷,雖然我們已經(jīng)要分離,但是你從此脫離災(zāi)難,也是幸事一件。不知明日何人接替?’
王六郎飲下杯酒,回答:‘兄長明日去河邊陰處等候,有一女子會在正當(dāng)午時渡河,溺水而死,便是接替我之人?!?p> 二人一直喝酒聊天,直到聽到村里雞鳴,這才揮淚告別?!?p> 這一段的音樂,從開始王六郎爆出水鬼身份時的詭異驚悚,變成了后來如水般的淡淡憂傷,讓擠得滿滿的茶樓,人們的心弦也都繃緊了。
“第二天,許某藏在河邊的暗處,悄悄等著,正午時,果然有一懷抱嬰兒的婦女漸漸走來,天色也漸漸地變暗,一股陰風(fēng)緩緩自河水中飄了出來……”
琴聲微微顫抖,也變得低沉而陰霾,隨著老先生故意放慢的聲音而逐漸推進著。
“婦女剛坐上船,天就徹底陰了下來,婦女臉上有一點焦急,似乎想在雨前渡河,船到了水中,突然風(fēng)起!”
‘噔!’琴聲突然緊張起來,導(dǎo)致坐在茶樓里的眾人,也都心神一顫,就連茶水都顧不上喝了。
“欲知后事如何……”老先生剛一出口,就被打斷了。
“該死的老賊頭!你不要過分!”
“每次都這樣,我真的要打人了!”
“信不信我們拆了你家店!”
群情激奮,甚至有好幾個客人,都站了起來,手指頭在空氣里戳著,小舌頭在快樂地吐著當(dāng)?shù)氐呐K話。
“好好好,今日就多說一陣兒,大家安靜?!崩舷壬灿行o奈,只能揮揮手,讓場面再安靜下來。
“風(fēng)起云涌,驟雨落下,河里的水也變得不安分起來,一個漩渦就在河水中央浮現(xiàn)!”
“那婦女慘叫一聲,被已經(jīng)側(cè)翻的小船掀入水里!”
“嬰兒卻隨著水流到了岸邊,嚎哭聲響徹天空!”
“許某看得心驚膽戰(zhàn),想不到平日里和自己說笑喝酒的王六郎,居然有這樣的威力,果然是個水鬼!”
‘噔噔蹬蹬——刺啦’一聲,琴聲截然而止。
“那婦女在水中呼救,幾次伸出一條胳膊來,胡亂抓著……”
時間緩緩過去,等到終于把故事講完,老先生都有些疲憊,敲了一下桌子,抱了抱拳,說道:
“各位,今兒可是講的太多了,大家還請給個薄面,多多打賞些,就當(dāng)給我這老頭子加壺茶水錢,呵呵。”
“行,小老頭今兒總算當(dāng)回人了,不吊我們胃口了,賞錢!”
“這就對了嘛,俺們又不是來白聽的,回回都講一半,害的我活兒都不能好好干!”
……
看著人群漸漸離開,王凝之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打算過去打聲招呼,卻看見不遠處窗戶邊,坐著一個胡子有點兒花白的小老頭,和他身邊的姑娘。
“山,山長?”徐有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有些傻眼。
“快撤!”王凝之第一反應(yīng),拉了一把徐有福,拔腿就跑,可是人剛到門口,就聽見后頭一聲蘊含怒意的聲音響起。
“王凝之!哪兒去!”
尷尬地轉(zhuǎn)過頭,王凝之靠在門口,‘嘿嘿’笑著,“山長,您怎么在這兒?”
“爹爹已經(jīng)在這兒聽了兩天了,兄長,還不給我們引見一下?”王蘭捂著嘴,笑得開心,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這時候徐婉也帶著小丫過來了,行了個禮,笑意盈盈。
“山長,這位是徐婉姑娘,這是小丫,”王凝之無奈,介紹了一番。
“徐婉見過山長,一直想找個機會感謝您,今日總算有這個機會。”徐婉落落大方地半蹲行禮。
王遷之笑呵呵地回答:“謝我什么?”
“謝謝您的學(xué)子們,在錢塘湖幫助我,也謝謝您不另眼相待,在我去書院的時候,沒有把我趕出來?!?p> 王遷之愣了一下,笑了起來,“你這小女娃,倒是有趣兒。放心吧,以后書院你隨時去,我是不管的,不過學(xué)子們的事情,我可不管,你要靠自己。”
“謝過山長。”徐婉眼前一亮,當(dāng)然明白王遷之的意思,那就是告訴她,書院可以去,可是要憑自己來獲取學(xué)子們的尊重。
“過兩天我再來聽,先走了?!眹Z了幾句,王遷之便要離開,最后瞪了王凝之一眼,“看過的,還有什么好看?有這功夫,不如多寫點兒出來!”
沖著王遷之背影狂翻白眼,十分不爽的王凝之,嘴皮子微動,“不勞而獲,還有理了,下次我寫出來,也不放在房里,看你怎么偷看!”
“公子,走罷?!毙焱衲蒙锨?,打量了幾眼,笑著搖頭。
隔壁小店里頭,幾盤小菜,一只燒雞,加上一份兒牛肉,香噴噴的大米飯,徐有福吃的是惡行惡相,偏偏小丫一點兒不嫌棄,還很耐心地給他準備著茶水,看得王凝之牙根兒發(fā)酸。
“公子,這是最近的賬單,這些故事確實精彩,賺的錢,加上你讓有福大哥送來的,足夠我們租下茶樓了,不過,”徐婉皺了皺眉,“要想留住客人,恐怕還是要有些長篇故事才行。”
“小故事再精彩,也不夠延續(xù),還是要有長一點兒的故事,才能讓客人們一直捧場?!?p> 王凝之‘唔’了一聲,回答:“我最近在想,長篇故事倒是有,可我只能給個故事梗概,要你來寫,還有,有幾個故事,不知道哪一個會好一點,畢竟我們打算開張,就要先聲奪人,來個開門紅才行。”
徐婉點點頭,“我沒問題,這樣,公子,你給我說說,你大概有些什么故事,咱們合計一下,選一個出來?!?p> 把自己知道的幾個故事都講了一次,王凝之就等著徐婉的答案了,沒想到來的要比自己快很多,只是一會兒,徐婉就開口:
“就講三俠五義!”
“你確定?”王凝之眨眨眼,自己可是提供不少好點子的,甚至把四大名著都溜出來了,怎么選了這個?
“老百姓,最愛看的,就是英雄!”
王凝之拜服。
正要展開進一步探討,就聽到窗外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王二哥!”
一張猥瑣的小臉,趴在窗口,正是謝玄。
“啥是三俠五義?”
“臭小子,年紀不大,還學(xué)會偷聽了!”
王凝之不滿地看向正站在謝玄身后,一副沒事人似的謝道韞,只見她今兒又是一副男子打扮,站在那里,搖著竹扇,頗有些公子哥兒氣質(zhì)。
“看我做什么?他既然叫你一聲二哥,聽一聽何妨?還是你見不得人?”察覺到王凝之的目光,謝道韞撇撇嘴,沖著王凝之冷笑一聲。
“謝玄,走,今兒也玩夠了,早些回山?!?p> 不等王凝之說話,謝道韞就頭也不回地往前去了,謝玄急忙邁著小短腿追上去。
“謝姑娘,好像不太喜歡我,”徐婉瞧著他們的背影,若有所思。
“管她干什么,瘋婆子一個,”王凝之聳聳肩,趁著敵人不在,盡情揮灑毒舌。
很快,王凝之就明白了,謝道韞那個冷笑是什么意思。
書院里,前頭的布榜處,一張告示貼在上頭。
明日起,萬松書院,演武會開始,為期三日,以武會友。
“有福啊,你覺得,我今晚突然生病,臥床不起,會有人信嗎?”王凝之站在告示下頭,摩挲著下巴,很認真地問。
“公子,我覺得,不會有人信的,就算有人信,也沒用,山長一家都是大夫,一把脈你不就露餡兒了?”徐有福也學(xué)著樣子,摩挲著下巴,很認真地回答。
“那咋辦?”王凝之依然很認真。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投降?!毙煊懈UJ真地給出答案。
王凝之嘆了口氣,瞧了一眼在夕陽中的山上客房,“看來這次,是真的要被謝道韞痛毆了,早知道我就對她好點?!?p> “公子別怕,謝道韞打你,你就打別人,反正出了氣就行?!?p> 王凝之有時候也很難理解,自己這位一起長大的朋友,腦子究竟是怎么轉(zhuǎn)的。
“就怕打別人也費勁兒??!”
“為啥?”
“你是不是傻啊,”王凝之很悲傷地說道,“咱們以前跟人打架,打的是氣勢,打的是手段,這是比武啊?!?p> “比武是什么,弩箭不能用,鞋子里的鋼釘不能用,袖子里的毒粉不能灑,連口唾沫都不能吐,就連袖子里的匕首都不能用,硬實力啊?!?p> 徐有福傻眼了,“那還打什么?”
“鬼知道,這種點到為止的比試,我從來都不明白意義在哪里?!?p> ……
躺在床上,王凝之翻來覆去,很惆悵,腦子里不?;叵肫鹬x道韞那個冷笑。
上次在山下小客棧里,謝玄就說過,謝道韞最強的是劍術(shù),王凝之自己倒是會用很多兵器,還自認‘精通十八般武藝’可是以前的老師傅卻認為,這是典型的貪多嚼不爛。
不過對于武學(xué),王凝之確實喜歡,來了古代,誰不想做個大俠呢?
然而耐心這種東西,在王凝之身上,向來就不存在,于是就演變成了一個王凝之專屬的大雜燴型武術(shù)。
月光幽幽,王凝之翻身下床,拿了些工具,在院子里開始敲敲打打。
……
“諸位學(xué)子,今日我萬松書院,開始每年一次的演武大會,習(xí)武,乃是為了強身健體,保家衛(wèi)民,報效朝廷?!?p> 后山,一大片柳樹圍起來的空地上,王遷之站在臺上,朗聲訓(xùn)話。
“你們之中,有人已經(jīng)算是習(xí)武多年,學(xué)有所成,也有人不會武藝,但是,學(xué)習(xí)是必須的?!?p> “演武大會一共三天,第一日,以武會友,各位學(xué)子皆可比試。我們也會以此來判斷大家的武藝。”
“后兩日,根據(jù)第一日的結(jié)果,分開學(xué)習(xí)。”
“所有的兵器都已經(jīng)去了鋒,不會傷人,大家可以自行挑選?!?p> “對了,今日和大家比試的,就是謝道韞,這三日,她會擔(dān)任你們的先生?!?p> 王遷之地補充了一聲,話音剛落,那邊馬文才就開口了,“憑什么?”
王凝之看過去,只見他一身戎裝,腰間系劍,背上挎弓,顯然是做足了準備。
自從來到萬松書院,馬文才就很是不爽,雖然平日里也沒少揍同學(xué)們,可那畢竟只能算打架,如今,終于有個機會,能讓自己一展身手了!、
昨兒看見告示,激動地一晚上沒睡,就連箭頭都親手擦得明亮異常,就等著一鳴驚人,讓夫子們也都看見自己的實力。
誰承想,居然要謝道韞來給自己當(dāng)先生,還是在武術(shù)上?
恥辱!這絕對是恥辱!
眼里帶著血絲,臉色鐵青,腦門上青筋暴起,馬文才一副要吃人的樣子,怒視著站在山長旁邊的謝道韞。
冷笑一聲,謝道韞緩緩走出,青色的勁裝,英姿颯爽,頭發(fā)綁在腦后,目光如炬,臉上絲毫沒有平日的和煦,而是如凝質(zhì)般的冷漠,淡淡開口:
“你,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