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峰,后山。
山風從林間滑過,帶來陣陣清涼,從柳葉上拂過,發(fā)出絲絲縷縷的低鳴,和林中鳥兒慵懶的叫聲夾雜在一起,山泉落下石間,水流和小石子的觸碰聲也清脆悅耳。
后山,演武臺。
一眾夫子們負手而立,站在帷布拉起來的觀看處,神色各異。
陳子俊很是不爽,女子授課,簡直就是在藐視夫子,可是王遷之一意孤行,非說什么謝家侄女武藝高超,絕對可以勝任。
開玩笑,下棋厲害就算了,畢竟這些閨中女子,除了賞花弄月,也就是下下棋紓解心情,可以理解。
這可是武藝,雖然各家世族也會給家中子女請師傅教學,可是有幾個女子會去學武?更別說學得好了。
要不是自己武藝不精,怕丟臉,才不會讓一個小姑娘站在臺前。
這邊夫子們各有心思,卻裝模作樣地擺架子,那邊學子們卻都聚精會神,等著看這一場比武。
絕對會很精彩的!
甚至連王凝之都有些好奇了,謝道韞的劍術,究竟強到什么程度?
場中,謝道韞和馬文才緩緩走入,馬文才皺著眉頭,站在兵器架邊,瞧了一眼這些毫無殺傷力的兵器,木劍,去了槍頭的木槍,沒有開鋒的長刀,冷笑一聲,一邊卸下自己的兵器,一邊不屑地開口:“你先選?!?p> “那就多謝了?!敝x道韞雙手抱胸,聞言淡淡回復一聲,走到兵器架邊,隨手拿起一把木劍,轉回場中。
掂了兩下,謝道韞站的筆直,右手自然垂下,木劍斜斜刺向地面,風吹過她的天青色勁裝,獵獵作響。
馬文才哼了一聲,掃了一眼兵器架,拿起一柄長刀,走向場中。
“開始。”王遷之朗聲說道。
馬文才眼里閃過一道光,身軀微微彎曲,就像一頭野豹,輕喝一聲,雙腿發(fā)力,怦然而出!
手里的長刀壓在臂下,隨身而動,幾個呼吸之間,已至謝道韞面前,抽刀橫斬!
‘砰’的一聲!就如沉悶的心跳聲!
謝道韞的木劍,就架在兩人之間,居然生生格擋住馬文才的刀!
馬文才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這怎么可能?
自己的本意就是利用刀的厚重,加上前沖之力,一擊擊敗,甚至在腦海中,都想到了她長劍脫手,被刀勢帶得跌在地上的場面了。
自幼刻苦習武的馬文才,從沒想到自己的力量,居然會被一個女子擋住!
可是已經來不及多想,謝道韞的聲音很低,卻像炸雷一樣在馬文才耳邊驚響:
“看劍!”
與此同時,謝道韞半身前傾,左手成拳,狠狠砸在馬文才的右臂上,同時抽劍而上,劃向馬文才的胸膛!
一拳之力,馬文才手臂劇震,但他到底是個練家子,下意識松了一下刀柄,又及時重新握住,同時往后一躍,堪堪避開劍尖。
一腳踢出,馬文才同時舉刀過頭,勢如驕陽!
謝道韞冷笑一聲,料敵于先,居然在馬文才之前,高高抬起右腿,狠狠一腳踩下,踏在馬文才的腳踝!
受此一擊,馬文才卻沒有再退讓,而是趁勢整個人往前撲,刀已經落下!
‘咳!’
胸膛劇烈的疼痛!
謝道韞微微側身,嘴角掛著一點冷笑,不僅讓開了刀鋒,右手長劍折回,木劍的劍尖刺在馬文才的緊握著刀柄的手上!
與此同時,她左手成拳,狠狠打在馬文才的胸口!
下一刻,長刀脫手而出,打著旋兒落在地上,馬文才咳嗽著往后退去,捂了一下胸口,馬上放開,一臉驚懼!
而在他面前,謝道韞持劍而立,淡淡開口:“去拿你自己的武器,我們再來過!”
“好!”馬文才咬著牙,點了點頭,眼中血絲蔓延,幾近瘋狂,幾步走了回去,拿起自己的長劍,拔劍出鞘!
“小心了!”馬文才吼了一聲,再次向前!
這可是開了鋒的寶劍!
一劍刺出,陽光在劍身上,閃耀著光芒,馬文才以劍而穿,氣若長虹!
片刻之間,兩人已經交手數(shù)招,劍招之快,幾乎讓人看不清楚,劍招被破幾次,馬文才不再保留,突然下傾,一劍斜斜刺上,直奔謝道韞的臉頰!
謝道韞眼里閃過一絲冷芒,突然出手,將木劍偏轉,居然以劍身橫落,像是揮舞著一把錘子般,硬抗馬文才的劍勢!
‘啪!’的一聲,木劍斷裂,上半截逆天飛起,場周圍眾人驚喝,王遷之一步向前,卻停下了腳步。
就在這幾個呼吸聲中,馬文才的劍雖然擊斷了木劍,卻也被打偏了方向,下一個瞬間,一切都已經落幕。
謝道韞跨前半步,手里的半截木劍,就卡在馬文才的身前,木刺頂著他的喉嚨,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馬文才喉結顫動。
而謝道韞的左手,就壓在他的劍柄上,讓馬文才的劍,再也動彈不得分毫。
“你輸了!”
謝道韞退后一步,冷冷地說道。
馬文才傻傻地站在那里,垂頭看著自己手里的劍,半晌沒有說話。
時間仿佛停住了,直到一個聲音響起:
“承認自己的不足,才會有進步的勇氣,馬文才,你認輸嗎?”
是王遷之站在那里,面帶微笑開口。
神色變幻幾次,馬文才這才抬起頭來,整張臉都在發(fā)青,卻放下長劍,退了一步,抱拳行禮:“馬文才認輸,謝過先生指教!”
“好?!敝x道韞回了個禮,兩人各自退回場邊。
‘咯噔’一聲,陳子俊終于咽下了這口唾沫,悄悄地張望了一下,沒人注意到自己剛才退了一步,這才放心下來,重新站回原位。
真是的,比個武,搞這么緊張干嘛?
經過這一場,所有人看向謝道韞的目光都變了,帶著一股崇敬和恐慌,生怕謝道韞會像對待馬文才一樣,修理大家。
尤其是王藍田,臉上的笑比哭都難看,努力地讓自己的表情可愛一些,同時在腦子里拼命回想,自己平時有沒有得罪過謝道韞,如果有,那就當場發(fā)個羊癲瘋好了。
似乎感受到大家的情緒,謝道韞回過頭來,微微笑著,那個如平日一樣的大家閨秀又回來了。
看到她鼓勵的目光,學子們才算是放下心來,重新燃起斗志,除了一個人。
王凝之。
謝道韞的目光從大家身上一個個過去,帶著鼓勵和欣賞,等到了王凝之這兒,雖然還在笑著,可是眼里的嘲諷,以及那股迫不及待要狠狠揍他一頓的急切感,幾乎要溢出眼眶。
不過回應她的,是王凝之聳聳肩,一個古怪的笑容。
“韞兒,要休息一會兒嗎?”王遷之的聲音響起。
謝道韞微微搖頭。
“好,下一個,荀巨伯!”
……
謝道韞的劍術,遠遠超過了眾人的預想,干脆,利落地贏了一場又一場。
作為被擊敗的學子,梁山伯大概是最尷尬的,原因很簡單,即使謝道韞盡力地讓著他了,可是梁山伯同學,劍術基本相當于沒有,很努力地把劍當成木棍揮舞了幾下,差點被自己給帶倒,踉蹌了幾下之后,謝道韞看不過眼,木劍拍在他肩頭,把他打倒在地,免得讓他更丟臉。
而祝英臺倒是有那么幾分氣質,只可惜劍術也不比梁山伯高多少,很明顯,平日里大概是只顧著學氣質了。
至于最擔心自己死活的王藍田,卻難得運氣極好。
剛一上場,王藍田就給謝道韞行了個大禮,言辭振振:“謝先生,學生有禮了!”
謝道韞大概也被這種發(fā)自內心,至真至純的尊敬給嚇到了,和王藍田交起手來,硬是耐著性子,等王藍田磕磕巴巴地展示完自己的幾招之后,才把他的木劍打飛。
時間漸漸劃過,正午的日頭就掛在大家頭頂上,風漸漸停歇,燥熱開始蔓延,終于輪到了萬眾矚目的王凝之。
緩緩走上臺,看得出來,謝道韞期待這一幕很久了,臉上的微笑,是那么的直爽,就差開口說‘你想怎么死’了。
“開始。”王遷之淡淡開口。
謝道韞剛往前一步,就被打斷了。
“等一下!”王凝之喊了一聲,從口袋里摸索出兩只手套來,一邊給自己戴,一邊‘呵呵’笑著,“最近手上起了兩個老繭,還是要保護一下的。”
王遷之倒是也很有耐心,直到王凝之帶好手套,又上下摸了摸,檢查了一通木劍,才再次開口:“開始?!?p> 王凝之往前一沖,幾步就到了謝道韞面前,抬劍便刺!
謝道韞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一股危險的氣息升騰,側身讓過,一腳踢出!
王凝之的反應卻讓圍觀的眾人都有些傻眼,只見他不躲閃,也不調整劍勢,而是抬起右腿,膝蓋撞上了謝道韞的腳。
謝道韞反而嚇了一跳,想起王凝之屋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鋼針之類,第一反應就是這家伙膝蓋上藏著暗器,急忙收回腳,卻因為力量逆轉,身形一晃。
而王凝之的劍,也刺了過來,雖然謝道韞已經避開,卻不打算放過這個機會,反手一劍橫斬,劍刃劈向王凝之的手臂。
然后——
拉長脖子正在觀戰(zhàn)的謝玄,忍不住尖叫一聲,原因是王凝之居然直接伸出左手,抓住了謝道韞的劍!
而謝道韞在看到王凝之舉動的同時,也忍不住冷笑一聲,手臂加大了力度。
就算是木劍,可是謝道韞一劍的力道,哪里空手能接住的!
果然,如預想般,王凝之直接被抽飛了!
可是,下一幕就讓人目瞪口呆了。
不清楚是為什么,王凝之雖然飛了出去,可是他的手,卻死死地揪著謝道韞的木劍,而謝道韞當然不能接受自己會被人空手奪白刃,使勁拽著。
然而,打出這一擊的,是她自己,還加上如今王凝之的體重,倉促之間,哪兒能拽???
所以,飛出去的,是兩個人。
在地上滾了一圈兒,王凝之第一時間就爬起來,手一抖,將手套丟下,而謝道韞此時正在用力抽劍,這一下,反而又讓自己倒退了好幾步,差點兒摔倒。
最尷尬的是,她的木劍劍刃處,還沾著一個手套,揮舞起來就非常,嗯,一言難盡。
謝道韞看著那只手套,臉漲得通紅,她已經猜到,王凝之是在這手套上做了手腳,真準備發(fā)怒,卻聽到耳邊風聲驟然響起!
來不及多做什么,謝道韞頭一歪,木劍就擦著自己的額頭過去!
臉頰側面的發(fā)絲,被木劍的劍刃帶斷了幾根,就那么飄揚在空中。
王凝之‘嘿嘿’一聲笑,收回劍來,洋洋得意地看過去,自己只是在手套里做了些小孔,存放著強力魚膠,在用手握住劍身的時候,擠破小孔,第一時間就把木頭粘住了而已,這可算不上什么暗器,畢竟沒有殺傷力嘛。
看來今兒是有機會贏的!
這個時候,王凝之卻突然感受到一股非常不和諧的氣流從一邊傳來,轉過頭去。
只見謝道韞就站在那里,因為剛才被帶飛,雖然最后關頭她單手撐地,一個漂亮的轉身沒摔倒,不過也沾了不少的灰塵。
而且加上剛才又被王凝之刮了一劍,導致頭發(fā)也有點兒亂。
最致命的是,她手里的木劍,上頭還帶著一個可憐兮兮的手套,在陽光下,魚膠反射著光,就像一張正在嘲諷她的笑臉。
“王,凝,之。”
謝道韞低著頭,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頭蹦著,后槽牙咬得緊緊的,抓著劍柄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肩膀微微顫抖著,緩緩抬起頭。
王凝之愣了一下,扭頭就跑,沖著眾人喊道:“我認輸了!”
整整跑了小半個時辰,已經在山下的王凝之,坐在小客棧里,抽干了一壺茶,遠遠瞧著小青峰,只覺得山上有一股烏云籠罩,而烏云之中,藏著一個絕世大魔頭。
謝道韞那個眼神,別人沒看見,自己可是看得清楚,那個眼神非常單純地表達了一個清晰的意思:
我要殺了你!
作為目前書院里可能戰(zhàn)斗力最高的人,謝道韞要是真發(fā)了瘋,自己絕對會被她打斷腿的。
還是先溜了吧,人在屋檐下嘛,可以理解的。
而且怎么說自己也不算過于違規(guī),況且還認輸了,謝道韞也不至于這么瘋,畢竟她還是要形象的。
王凝之安慰了自己半天,還是沒有勇氣回書院,眼看著日頭漸漸偏西,站在路口,彷徨又無助。
徐有福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就看見王凝之蹲在街邊,手里捏著幾顆圓溜溜的石子,正在興致勃勃地彈珠中。
“公子?!?p> “啊,有福,你總算來了,快,山上情況怎么樣了?”王凝之相當感動,打算熱淚盈眶一下,果然有福還是自己人,還想著自己。
不過徐有福卻有點尷尬,鞋子在地上蹭著,“公子,感覺你今兒不能回去了,我聽說了你們演武會的情況之后,就急忙去你院子里?!?p> 遲疑了一下,似乎在措詞,徐有福的語速變得慢了下來,“謝道韞姑娘,就坐在你那個小院子里,還帶著劍,王蘭姑娘在旁邊勸了半天,她都不肯走,還是謝玄公子讓我給你帶話。”
“什么話?”
“他說,嗯,讓你趕緊退學算了?!?p> ??????
作為一個很懂王凝之的人,徐有福解釋了一下,“謝玄公子說了,他姐姐這次是真的生氣了,發(fā)誓要打斷你的腿,還要把你扒光了掛在大門上?!?p> “要不要這么狠?山長不管嗎?”王凝之瞠目結舌。
“山長好像很無所謂,根本就沒露面?!毙煊懈R矅@了口氣,又說道:
“這樣吧,公子,我跟小丫她們兩關系不錯,我去賣個面子,讓你先住下。然后咱們徐徐圖之。”
王凝之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瞪著徐有福:“都這個時候了,你能不能為公子我考慮一下?就別想著抓緊一切機會去接觸小丫了,行不行?”
“我,我哪兒有!”徐有福急赤白臉地爭辯。
王凝之冷笑一聲:“有福,我記得昨日,你是有跟我講過,要是被謝道韞揍了,就去揍別人出去對吧?”
“對啊?!毙煊懈2幻魉?。
“所以,就拿你出氣好了,這樣,我這幾天不適合上山了,你就留在山上,隨時探聽情況,想法子讓謝道韞把氣壓下來。等什么時候她老實了,你再來找我?!?p> “我哪兒敢跟她說話?怕是進去就要被戳個三刀十八洞的?”徐有福叫起了撞天屈。
“我不管,這次也該輪到你為了公子鞠躬盡瘁了。要是辦不好,你就不要出現(xiàn)在徐婉那兒!”
王凝之站起來,拍拍手就走,眼下只有用和小丫的見面權來逼著徐有福去替自己受過了。
希望毆打完徐有福,謝道韞能消消氣吧。
錢塘湖邊,沿岸的晚風吹得人心神舒暢,青石小巷中,一座座小樓交錯而立,亮著的油燈,和湖水中的畫船的點點光輝,點綴著這一帶的晚春。
小院里,徐婉提著一個木桶,哼著歌兒走出來,瞧了一眼天邊的晚霞,心情很好,最近錢不少賺,故事還在寫著,也和小茶樓的原老板談妥了。
說起來,總感覺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平平淡淡,賺錢養(yǎng)活自己就好,自從離開了南郡,就感覺自己的運氣好了很多。
在那些年里,自己穿得美輪美奐,打扮得明艷動人,整日里詩酒不斷,曾經以為,那樣的生活就足夠好了。
可是如今的自己,粗布麻衣,一小盒的胭脂,都老貴了,根本舍不得用,手上也磨起了老繭,每天出門,和自己打招呼的,不是漁民,就是些粗手粗腳的婦女,只是這樣,卻讓自己松快了許多。
大概,這才是真實的生活吧。
給盆里倒上水,把衣服泡上,輕輕開口,歌聲低柔而略帶歡喜:
“中庭有樹,風蕭蕭,自語梧桐,綠盈盈,推枝布葉,花翹翹?!?p> 一邊洗衣服,一邊哼著歌兒,傍晚的風拂過她的發(fā)梢,讓小院子變得清雅閑適,真希望一切都能這樣繼續(xù)下去。
不過一個外頭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寒夜將至,無處逃,清風襲來,衣衫薄,巧遇好友,祈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