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本在,無論信奉神靈之虔徒,抑或無神論之堅者,皆無不為之嘆服,因為其之大無界而不失美,其之美天成而不稍亂,故有大到三千世界,小至芥子世界。信徒必稱“神”,論者必講“道”,自然無語,惟有本在。本在自然,亂中有序,序而生亂,不偏不倚有大美,是以可為“神”,亦可為“道”,若為人言中則頓失其格,故而“神”是“無神”,“道”亦“無道”。
有人說蝶翅動,而千里外颶風生,世上蝴蝶以億數(shù)計,而且可扇動翅膀者數(shù)不勝數(shù),但終不見颶風不可數(shù),那么此是妄語?以風而言,一翅一風為亂,不勝數(shù)翅而可數(shù)風為序;以翅而言,則反之,為序為亂。如此說來,序亂之定,準之以風以翅?“自然本在”不失格,則序亂有時,天地滋孽。
對人類來說,地球就是最大的格,賴以生滅的終極之格,但對地球來說,又有太陽系,而太陽系有銀河系,銀河系又有之外。落影物上,“自然本在”是一粒沙,是宇宙。
而人類生滅不過是格中微渺,未為大關,可他偏把一己之私等視于天下,自大貪鄙至此,可笑無恥至極!倘若世間尚不失格,諸輩當珍惜之,絕非飾暴殄為正義,修暴虐為至理。天未亡爾而存榮焉,非謹恭敬畏,卻竊竊自得,可否?愚慧自明,如井蛙觀天,難!難!難!
“妖王神”尤米爾帝解除封印的前一日,底格里斯河和幼發(fā)拉底河穿過的伊拉克東南部沙漠。猩紅的大火球下,從爭艷的云霞中俯瞰,隨風流走的沙上油井矗立。
“Fuck!”塔里發(fā)哈獨自開著一輛灰色的吉普車,扭頭朝美麗的夕陽吐了口痰。那痰帶著怒氣飛了老遠,剛落下即被沙子漬干埋上。
卷發(fā)遮眼的塔里發(fā)哈,是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剛來法卡油田沒一年,被分到了拉赫曼的手下,跟著另外十來個人負責巡檢從1號到35號油井。
今天是個好日子,剛發(fā)了工資。拉赫曼向法國佬上司草草應了個卯,便把手下人聚在一起,分了幾堆兒,吆五喝六地玩兒牌。
塔里發(fā)哈新瓜膽子一個,平日里最受欺負,一來牌技本就不好,二來旁人合起伙兒來要先贏了他的錢,所以塔里發(fā)哈早早被踢出了牌局。
失去了玩牌的特權(quán),十幾個人的正經(jīng)活兒就都落入塔里發(fā)哈的手里。偏不巧,今天還是巡檢油井的總?cè)兆樱?5口井要一天查完。這三十多口井散落于方圓二三百公里內(nèi),惹得塔里發(fā)哈一出公司營地便破口大罵。這非得干到銀河滿天不可,如倒霉遇上了沙暴,那今天就不用睡覺了。
查到20號油井時,太陽一沉一落地滑入沙里,很快大漠就會被如鐵的黑色吞沒,凝固。而塔里發(fā)哈和他的吉普車也將被大漠吞下,縱是從小見慣了的仍不覺心里發(fā)毛。畢竟面對黑暗是人類最原始最古老的恐懼,因為我們過于信任并依賴感官映射出的世界之相,五感一被摒蔽,即好似斷了生存的經(jīng)緯,但人還活著,真如“活死人”,所生懼怕尤甚于死亡。
“Fuck!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盡管極不情愿,塔里發(fā)哈還是不得不下了車,繞著27號油井裝模作樣地轉(zhuǎn)了一圈,臨上車狠狠地踢了井臺一腳。
轟轟一陣爆沖聲!
嚇得塔里發(fā)哈下意識地大轟一腳油門,把車開得飛快,像頭發(fā)怒的野牛直沖進黑暗之中。駛出去十幾公里,塔里發(fā)哈才反應過來,意識到大概率是油井漏油了。
塔里發(fā)哈急忙掏出手機,想向拉赫曼報告,可五六個電話打完無一人接聽,不是牌局未完,就是正在和女人耍樂子??捎途闆r不明,直接回去也不好交代,不得已調(diào)轉(zhuǎn)車頭開了回去。
果然漏油了!苦澀嗆鼻的油氣味彌散在清冷的空氣里,離著油井幾公里就聞到了。手電筒一照,黑色液體噴出去有十數(shù)丈高,好像漆亮的緞帶。
連井塔都被沖歪了,抽油機像頭累死的大驢倒在沙上。不看則罷,一看塔里發(fā)哈驚得七魂走了一魂。這么大的事故,必定有人要被開除,弄不好這次背鍋的就是他。
這時,夜色里憑空現(xiàn)出五六雙大大小小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塔里發(fā)哈。老家的媽媽和弟弟妹妹們,還等著塔里發(fā)哈的工資過活呢。
眼神殷切,面容枯瘦,塔里發(fā)哈不忍再看。他閉上眼睛,發(fā)泄似得向前踢了一腳。結(jié)果像是踢上了石頭,疼得嗷一嗓子睜開了眼,大罵道“Fuck!真他媽倒霉!”
等他舉光去看,原來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大不盈掌,一只手即能拿起。
“什么個東西?”
把那盒子托在手里仔細觀摩,不見鎖頭,不見紋飾,唯有一面上印刻著一行不知哪國的文字,摸起來細膩溫光,好像水磨后的紫檀。握在手里竟愛不釋手,不住地把玩。
摩挲了幾回,紫黑色的盒子竟?jié)u漸變了色,變淺變得透明,從里面露出一團明晃晃的光,把四周照得亮堂堂的。光下是一顆碩大的寶石,有小兒拳頭大小,好似已經(jīng)被打磨過,橫橫棱棱不知有多少面。
“鉆石?鉆石也不能這么亮,發(fā)這樣的光??!”塔里發(fā)哈心中竊喜,四下張望了一番,見沒人來,趕緊把盒子塞進工具包里。
有了這寶貝,油田就不能再待下去了,現(xiàn)在就算不被開除,塔里發(fā)哈也決計要走。去巴格達,找家大的珠寶行賣了它。耽擱下去恐招人耳目,生出禍端,拉赫曼那伙兒人甚有匪性,見了錢什么事都敢干。他們時常借著巡檢的當,偷了油賣給伊朗人。
“明早就走!”
打定了主意,塔里發(fā)哈不再去管噴射“烏泉”的油井,駕上車旋風似得朝公司營地開去。行到半路,只覺遠處忽然亮白如晝,迎面來了一行車隊,暴躁的引擎聲震醒了迷于黑色的大漠。
“是拉赫曼!他們出來做什么?”
看清了來的車子,塔里發(fā)哈心下吃了一驚,覺得腦袋上呼呼冒熱氣,好像被點著了,把腦子里的東西燒個干凈,白茫茫的,了無一物。
“塔里發(fā)!”
車隊停下,下來了三個人,拉赫曼在上首。塔里發(fā)哈也只得踩住剎車,軟綿綿地捱下了車,目光散漫無神,好像一具被人牽引的行尸走肉。
“嗯…拉赫曼…老大…”
“忙的什么?井上有什么事嗎?”拉赫曼一雙鷹隼的眼睛陰鷙銳利,刺得塔里發(fā)哈忙低下頭。
“沒…沒什么事…”塔里發(fā)哈回答,兩只手緊緊地相互攥上,防止抖得太厲害而被發(fā)現(xiàn)。
“回去再看看吧!說是壓力值出問題了。這大半夜的!狗日的法國佬!和女人滾床單不好嗎?”
拉赫曼一擺手,一個滿臉大胡子的人接管了塔里發(fā)哈的車。塔里發(fā)哈像只染了瘟疫的小雞,被另兩個人推擁著也一同回到了車上。
雖然早就知道油井出了問題,可事情還是大大出乎塔里發(fā)哈的意料。他們負責的35口井居然全都漏了油,35口“烏泉”追云射日,無一座井塔不傾頹委地。
由于驚恐過度,拉赫曼的臉變了形,眼部的肌肉止不住地抽搐。哪怕這恐怖的事故和他一毛關系沒有,也會有許多人饒不了他拉赫曼。損失已然造成,多幾只殉葬的羊也就不算多,何況還有上峰的怒火要平。
“啪啪啪!”拉赫曼結(jié)束了盤算,照著塔里發(fā)哈的臉一頓猛扇。打完丟下一句,“看好了他!媽的,什么世道?見鬼了!還不如來幾顆導彈全他媽炸了好!”
“咱們怎么辦,老大?”手下人還指著拉赫曼吃飯呢。
“出了事故不報告,先把這小子扔出去?!?p> “我打電話了,可沒人接——”塔里發(fā)哈嘴里含著血,咿咿嗚嗚地說。
“啪!”一個巴掌又呼到臉上。拉赫曼一瞪眼,喝道,“放屁!我們怎么沒聽到?”
“你們在玩兒——”
“啪!”又一巴掌!
“閉嘴!胡扯!再胡說把你埋了,信不信?”拉赫曼威嚇道。誰知道這接天漫地的茫茫大漠下有多少無名的枯骨?
“他一個人能行嗎?開除了就完事了?”有人問。
“……”拉赫曼瞥了那人一眼,沒出聲。公司的損失估摸著怎么也得百萬美元起跳。
“幾百萬美元呢!大牢里少說蹲個七年八年的!”有人小聲說。
“我沒有!我沒有!”
一聽到此話,塔里發(fā)哈即刻跳起來,大喊大叫瘋了一樣。他像頭受傷的豹子,拼命掙脫別人的胳膊,趔趄著奔到自己的車上拿出一個帆布袋,一邊大嚷“我還錢!我還錢!”
“放開他!”拉赫曼發(fā)號事令?!白屗f?!?p> “在帆布袋里?!彼锇l(fā)哈已被幾個人按倒在沙上,掙扎著挺出腦袋說。
帆布袋里的東西被撒到了沙上,拉赫曼看了看拾起一個方正的紫烏盒子,問“這個玩意?里面有什么?”
“好大的一顆寶石?!?p> “怎么打開?”拉赫曼聽聞轉(zhuǎn)憂為喜。
“你把盒子給我?!彼锇l(fā)哈拿到盒子,拿手磨了幾磨,那盒子果就變得透明,露出里面的珍寶來。
“這是什么寶貝?好亮的光?!崩章鼭M臉堆笑。
“看樣子應該是鉆石之類的寶石,具體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彼锇l(fā)哈把盒子的來歷說了一遍,最后說道,“盒子,我不知道怎么打開。應該值些錢吧!”
“好!先把油井的事處理了,再說這寶貝?!崩章f著把盒子揣進懷里,走到一邊去打電話,向公司報告受損情況。
等拉赫曼打完電話,塔里發(fā)哈眼巴巴地看著他,問“拉赫曼大哥,那我?”
“這盒子是從油田里出來的,按理該歸公司所有,我會交上去。至于你想私藏昧下這一節(jié),就不提了。先回營地,工程隊最快也得四五個小時才能來。”拉赫曼一揮手,所有人都上了車。
“不是!拉赫曼大哥,那是我撿來的!”塔里發(fā)哈大喊,被兩個人架住,往車上塞?!斑@活兒我不干了,能不能讓我回家?盒子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p> “你跑了,不成讓我們兄弟去頂缸啊!”抓住塔里發(fā)哈胳膊的高個子笑道。
“不是!我交了盒子!那盒子...”
“偷油井上的東西,你是罪加一等!知道嗎?我的小羊羔?!?p> “不對!不!拉赫曼大哥!拉赫曼大哥!”塔里發(fā)哈死命扒住門把手不上車。旁邊兩人則狠命地踹他。
“你想干什么?”拉赫曼走了過來。
“拉赫曼大哥,求你高抬貴手!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想回家。”塔里發(fā)哈哭道,鼻涕和眼淚粘成了兩道長條。
“瞧你這熊樣!我會替你說好話的。先老老實實地回公司!”
“你得保證,我能回家!拉赫曼大哥,求求你!盒子...盒子都已經(jīng)給你了...”
“滾!”拉赫曼被哭得不耐煩,厲聲喝道,“什么他媽的盒子?你們看見了?”
“沒有!”其他人笑著附和。
“你不怕菲利普會問嗎?”塔里發(fā)哈一手抹掉鼻涕,搬出了法國人菲利普,拉赫曼的上司。
“膽子不??!”拉赫曼目露兇光,彎腰逼近塔里發(fā)哈?!八嘈盼?,還是相信你?你覺得你有機會和那個法國混蛋,說油里冒寶石盒子的鬼話嗎?哈哈哈!”
“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把盒子還我!把盒子還我!”塔里發(fā)哈哆嗦著身子說,眼睛擰擰地望進遠方的黑暗里。
“揍他!媽的,不識好歹!從現(xiàn)在起,他就歸你們倆了。他要出了事,你們倆個就他媽地去給我蹲大獄!”拉赫曼被惹怒了。
頂著拳腳,塔里發(fā)哈呆若木雞,只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呻吟著“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結(jié)果卻招致更猛烈的暴打。
這一頓毒打持續(xù)了有五六分鐘,直到動手的兩個人都打累了,停下來喘口氣,塔里發(fā)哈雖兩目呆滯,像個傻子,但仍好好地立在車旁。
“Fuck!什么情況?”
當其中一人罵罵咧咧地想第二次教訓塔里發(fā)哈,發(fā)現(xiàn)塔里發(fā)哈的臉發(fā)生了變化,——眼眶拉長,裂至太陽穴,鼻子竟向下塌陷和嘴巴連在了一起,三排又細又密的鋸齒隱隱現(xiàn)出。
“媽呀!”
他大叫一聲,撒腿往旁邊的車跑去。塔里發(fā)哈的額頭上竟又生出一只圓圓的眼睛。
“妖怪??!”
僅數(shù)秒后,另一個人也喊叫著跑開了。塔里發(fā)哈的手腳長逾兩丈,全支于沙上,另有兩只更長大的肢節(jié)從后背上伸出,好似蝎子的大螯。
“噗噗!”
不等那兩人跑上車去,兩只大螯從天降下,只一人一下便被截為兩段。登時,血如“烏泉”,也從腔體內(nèi)噴出老高。
這一晚過后,法卡油田就成了駭人聽聞的妖怪區(qū)。除了殺人,那“蜘蛛怪”還不喜油井,有數(shù)十口油井被其蕩為廢墟,并口吐火焰,把油井變成火的木林。
“蜘蛛怪”的暴行招來了人怒天怨。第三日太陽落山前,法國人請來了美國大兵。最先發(fā)現(xiàn)怪物的拉赫曼是伐妖先導,給美國大兵指路。
拉赫曼已經(jīng)兩天兩夜未合眼,因為“蜘蛛怪”一直追在他后面,無論藏到哪里,沒過多久它就會尾隨而至。所以當美國大兵想找向?qū)r,拉赫曼自告奮勇。
“讓那個狗雜碎嘗嘗厲害!就算變成了妖怪,也得被踩在腳下!”
最終如拉赫曼所愿,美國大兵用人類的科技文明狠狠教訓了野蠻恐怖的“不明怪獸”。在坦克和武裝直升飛機的輪番炮火中,“蜘蛛怪”嘗到了死亡的血腥味,向大漠深處逃跑。
可被人盯上的東西,就算像石油一樣埋藏于幾千米的地下,也同樣能被挖出來,更何況他們是地球上最具執(zhí)行力和行動力的美國大兵,而被獵捕的對象又是個無可遁形的大家伙。
在丟掉三只肢節(jié),失血過多之前,“蜘蛛怪”被美國大兵以死七人,傷十九人的代價活捉了。有人對活著行走的怪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它可比恐龍化石珍貴得多。
不管法國人如何抗議,給油田造成巨大損失和人員傷亡的兇手“蜘蛛怪”,還是被麻醉后裝上了印有星條旗的“大力神”運輸機。美國佬說,要讓這個人間惡魔接受美國人的審判,使其死得更有意義,無論如何被剖腸解肚才是它最恰當?shù)南聢觥?p> 美國大兵走后,拉赫曼得到了一千美刀的獎金,也不會有人拿那35口井找他的麻煩,可他高興不起來。因為藏在懷里的寶石盒子不知什么時候給弄丟了,那可是這輩子發(fā)大財?shù)奶熨n良機,真真的可惜了。
幾日后的清晨,底格里斯河的上游。一個披破羊氈的少年,沿河邊趕著一群羊。掛有水露的草十分豐美,羊兒吃得無聲。靜耳聽去,似乎空氣里微微振顫出咀嚼草的細音。
少年甩著鞭子哼著歌,忽然眼前一亮,一個烏紫色的盒子被河水撲到岸邊,猶如一坨羊糞。少年蹦蹦跳跳,像頭矯健的巖羊,過去拾起了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