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一說我時(shí)常半夜驚醒,醒來也不繼續(xù)睡,要么一個(gè)人跑到窗邊坐著,要么就連外衫也不披一件就推開門站在風(fēng)里,面朝小院發(fā)呆。沒小半個(gè)時(shí)辰絕不回去,只有說我母后見了會生氣才聽勸去睡。
阿漾說每日清晨為我梳頭我都嘴里念念有詞的樣子,說了什么她們也聽不清。后來一天聽得我反復(fù)念“淮書啊,你今天又給我戴的哪個(gè)發(fā)釵”,又或是看我盯著銅鏡某處笑,像在看誰。
良妃娘娘說我穿衣就認(rèn)準(zhǔn)了從前淑妃娘娘給我做的幾件,每日都要去永樂宮一次。也不做什么,就在那兒轉(zhuǎn)幾圈,問她們今日的衣裳可還好看。
柔妃娘娘則說我吃東西和以前一樣,就是吃到一半就拿一個(gè)碗碟裝些米放到窗前,也不知道等哪只鳥來啄。每年冬天她都會帶我烤紅薯,我也拿一根出來放在一邊不吃,說留給喬汐。
昭儀白日里常陪著我去看兔子,帶著阿堯一塊兒。阿堯現(xiàn)在會坐了,我就把他放在毯子上,捉兩只兔子到他跟前,讓他去喂,我就在一邊跟小孩兒講小稚有多喜歡兔子。
沈菀從我回來就沒回過公主府,沒事就帶我去御花園霍霍池子里的金魚、秀麗的花草。她也帶我打牌九,就是湊不夠一桌人,而我總問沈菀為何不去請她們?nèi)齻€(gè)來。
我后來問她們是不是覺得我瘋了,她們沒說是,說我看著很清醒,像在回顧往事,日日提及罷了。
她們安慰我說我只是太難過母親的離開,多休息些日子就好,不要太過擔(dān)心。
可是我很清楚,我做的事都是無意識的,根本控制不了,做完了才深覺自己有多異常。
肅明帝來看過我數(shù)次,我的這些舉動他全看在眼里。
我那些日子對他唯一的印象就是我夜里游蕩到昭和殿,問他能不能再吃一塊兒白玉糕。
“父王,母后不讓我吃甜的,你可不可以悄悄給我一塊白玉糕?”
那是我三歲時(shí)常問他的話,我早記不得,只是曾聽他給我講過。
我那會兒吃甜食太多,母后怕我吃多了會牙疼,就勒令縮減我的零嘴。我又聽不進(jìn),想著法兒的找人投喂,而自從娘娘們偷給我被發(fā)現(xiàn)后,甜食就沒了來源。
平日里我就愛去御花園玩兒,想來那日太過吵鬧,昭和殿又離得近,父王處理政務(wù)處理得頭疼,就命人給我捉去了昭和殿,打著商量問我能不能換個(gè)地方玩。
也是巧了,正逢上李公公給他送點(diǎn)心。
我好久沒碰過甜食,又怕被母后知道了挨責(zé)罵,就只能可憐兮兮地盯著那盤白玉糕不挪眼。
“誒喲,朕的乖乖,說話呢,你看什么啊?御花園西角養(yǎng)了好多金魚,以后去那邊玩怎么樣?”
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小步走近,扒拉住快有我人高的書案,把腦袋歪在桌沿上,手按著瓷盤的邊緣問他:“父王,母后不讓我吃甜的,你可不可以悄悄的給我一塊白玉糕?”
“這有什么不能的,想吃了就拿。但是說好啦,只能吃一塊,你一會兒回去吃不下飯,你母后準(zhǔn)問到我這兒來,到時(shí)候父王也得挨罵?!?p> 我自知以后都有地方吃點(diǎn)心,便日日來此陪他處理政務(wù),也不過是拿了吃就跑,他就總說我小沒良心,連句話都不同他講。
對于那時(shí)候的我來說,橘樹可以結(jié)果,昭和殿就是可以長好吃的糕餅的屋子,有數(shù)不盡的甜蜜。
從前我都不知御花園好看的金魚在西角,自是打不上魚兒的主意,后來魚少了許多,他才知道是我拿他的魚去到處送人情。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主動找他說過話,肅明帝聽我這樣問,暮年人渾濁的眼里泛出淚光。
他興許是想到了昔日的光景,想到了那個(gè)成日里沒有煩擾又愛笑的女兒,想到那個(gè)孩子覺得自己的父親是全天底下的最好。
我眼神迷離地看著他走近來,淡漠的樣子仿佛在看陌生人,我杵在他面前就像一縷飄蕩的游魂,對外界沒有感知。
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來找他,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說這樣一句話。
我看他淚眼模糊,聽到他說:“夭夭,是父王啊,你說說話啊?”
“要吃白玉糕是嗎?!彼詾閷さ搅送黄瓶?,急匆匆地轉(zhuǎn)回書案端起盛裝點(diǎn)心的盤子走來,逗哄幼童的樣子,“這兒呢,白玉糕,夭夭,拿啊,拿……”
“你以前就愛到父王這兒來吃的白玉糕啊,夭夭,吃啊?!?p> “夭夭,父王……父王不告訴母后,我們悄悄地吃?!?p> “夭夭,你別這樣不說話……夭夭你說話?。 ?p> 他看著我無動于衷,慌得沒了法子,我這副半瘋的樣子讓他感到害怕。
后來我被送回了鳳棲宮,太醫(yī)診了脈,阿漾也喂我喝了藥,我仍舊一副丟了魂的模樣。
肅明帝站在母后的畫像前落淚,喃喃地問著:“我們的夭夭怎么變成了這樣?”
這一夜過去,他再沒動過任何傷害阿堯的心思。
他說這個(gè)孩子必須留下,不然他的女兒就沒了活路。
………………
又是一年三月天,阿堯已經(jīng)滿一歲了,學(xué)會了走路,也會說話了。
“阿娘吃?!彼膊恢缽哪膬鹤淼牧鹆е?,笑彎了眼要喂給我。
我掰開他的手一把奪過來,拿給拾一收好,轉(zhuǎn)頭看著他傻樂著拍手,捏了捏他的肉臉,“還笑,阿堯,這個(gè)是不能吃的,知道嗎?”
“吃!”他拔高音量喊了聲,手撐著地吭哧吭哧地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抱拾一的腿,“一一!”
“誒誒誒,公主你快把他拉走,我熬得粥要糊了?!彼皖^去拉開阿堯的爪子,“再不松手你就要餓肚子了,松?!?p> 他咿咿哦哦地醞釀著說辭,磕巴著道:“吃……飯,飯。”
“知道吃飯了就給我松?!?p> 阿堯還是抱著不走,拾一又舍不得說他,就跺了跺腳,阿堯有樣學(xué)樣跟著跺。
“公主~,你別顧著看啊,你看他,還學(xué)我?!?p> “好好好,來阿堯,到阿娘這兒來?!蔽易呓ダ@小崽子的手,他也沒再揪著拾一的衣擺不放。
阿漾端著木盆從窗前晃過,片刻的功夫放下木盆就走了進(jìn)來,手上是未干的水漬,她正拿手帕擦著。
阿堯瞧她來就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指,口齒含糊不清地喊:“羊羊?!?p> 說來阿漾倒是不少糾正他的讀音,卻是半點(diǎn)改變都沒有,起先還能聽出來是“漾”字,后面帶他去看了一次羊,他索性就把兩個(gè)字歸作一個(gè)使。
阿漾摸了一把他的腦袋瓜,“公主,馬車備好了,等用過早膳就能走。二公主差人來說讓我們先走,她家小姑娘一早起來栽泥里了,還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能洗干凈?!?p> 江姈是沈菀獨(dú)生的女兒,差一個(gè)月滿一周歲。
我捏著阿堯的手,說:“摔得嚴(yán)不嚴(yán)重?”
“沒受傷,只是衣裳弄臟了。二公主說是嬤嬤牽著她學(xué)走路,走泥坑邊上她就非要去踩,最后還坐了下去,糊了一身泥?!?p> 我聽著笑笑,想著二姐定是氣得咬牙切齒。
她總跟我說她的女兒調(diào)皮搗蛋,同齡的孩子里面就沒見過比她還鬧騰的。
“行,那咱們就先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