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明河岸連著綠原的一面碧草只長出短短的一茬,料峭春風吹拂河面泛起漣漪,清澈可見底的河里拇指長的小魚擺尾游曳,又或是臥在鵝卵石上休憩。
沈菀抱著女兒大步趕來,她一手薅住江姈的雙手,兩人一張一合的嘴,吵得不可開交。
“姨姨?!卑驌]舞著肉肉的胳膊,裂開的嘴露出幾顆小米牙,“妹妹?!?p> “你們可算來了,二姐,小姈兒。”我稍按了一把阿堯要打到我臉上的手。
沈菀轉(zhuǎn)手把孩子丟給了若秋,不忘跟女兒再爭兩句對錯,“煩死了,生她干嘛呀,氣死我了,跟滾泥坑的小豬一樣?!?p> 我也將孩子放到地上,由他跟著阿漾拾一去跑,挽著沈菀的胳膊跟她沿河漫步。
“也就她爹不嫌她。”沈菀嫌棄地撇嘴。
我打趣著:“那不要了,送人?”
“還是算了?!彼龁栔澳阏f我小時候真有她那么鬧?。磕稿粋€勁兒說她跟我的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還說她這樣已經(jīng)是比我收斂了?!?p> 我不可置否地點頭:“小姈兒是好上許多啊,想當初我差點被你給藥死。”
“我哪兒知道那個秤是壞的,不然也不可能抓多了藥。”
我們說說笑笑,打鬧著,瞧著不比兩個小孩兒成熟多少。
遠處駿馬疾馳,如黑色的旋風,飛一般駛來停在河岸邊飲水。
馬上的男子翻身落地,利落干脆,頎長的身形勁瘦挺拔,黑發(fā)高束,發(fā)尾揚動間顯露出不羈的姿態(tài),半遮臉的面具和記憶里那張如出一轍。
我隱約猜出是誰,隔著尚遠的距離對望一眼,各自都別開了頭。
“你認識他???”沈菀問道。
“……”我閃躲開沈菀的目光,“不認識?!?p> …………
黃昏將過,天際是裹著霧靄的深藍色,浸著初春的寒,快入夜時是散不去的寂寥。
今夜宿著的小院已升起裊裊炊煙,我說不上來為什么待不住,總想再出去走走。
悠悠地晃著,又溜達到了金明河畔。
少年一腿直伸,右腿屈膝立起,同邊的手臂搭在膝蓋上,手腕自然垂下,指間捏著一根長草,姿態(tài)瀟灑自在。
他守望著流淌不休的河,黑馬就在他身后閑散地吃草。
河面上是漂流向前的祈愿燈,燭光在暮色淡薄時映出一小團橙黃的云。
“裴彧?”我試探地問著,猜不準是否是他。
少年聞聲取下面具擱在身旁的草地,回頭望我一眼:“沈鳶,好久不見。”
“是挺久了?!蔽逸p嘆一聲,“太久了。”
“你坐吧,想跟你聊聊?!彼D(zhuǎn)過頭,去看隱如黑夜的遠山的峰巒。
我小心地走著,生恐驚擾這一片安寧。而我越走近,越發(fā)覺得他身上多出了不曾有的落寞孤寂。
“你是猜到我會來?”
“差不多,你不也覺得我不會走嗎,不然你來這兒干什么?!?p> “確實?!蔽页聊蹋澳阍趺磥砭呕牧??”
“哪里又不是九荒的國土呢,天下之大,我竟找不到回鄉(xiāng)的路。”他嘲諷地笑著,手心的長草被攥得斷開幾節(jié),“我一開始是真的恨你啊,你和你父王害得北漠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失所?!?p> “蒼沅山也散了,死的死,傷的傷,余下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山寨到最后就剩我跟大黑兩個人守著。如今我一人出來闖蕩,游歷山河,大黑只想守著山寨不肯隨我出來,孤零零一個人,也不知道他過得怎么樣?!?p> 裴彧張開五指,看著最后一節(jié)綠草落在綠原上,手握成拳,蒼涼地笑出了聲。
原野上回蕩起哀聲,風卷流云就入了夜,我眼見著他陷在凄清蕭索的陰霾里再走不出來。
“那夜我看你從密道回了王府,哭得肝腸寸斷,直至暈厥。第二日又見你抱著皇長子從皇宮里出來,回到軍營瘋了一整日?!?p> “我隱約猜到你可能是被你父王利用才害得蕭淮書身死,進攻北漠一事你也不知情。我突然覺得你好可憐,傳聞中深得寵愛的五公主活得像顆棋?!?p> “前些日子又聽說王后去世,你的情況又不對勁,肅明帝請了無數(shù)名醫(yī)也沒能解你心頭郁結(jié)之癥。我想著你為了那個孩子也一定會硬撐下去,慢慢地會好,可如今一見啊……”
裴彧突然一頓,回望一眼:“不過是表面功夫罷了?!?p> 我對他所說作不出任何反駁。
如何逼迫著自己去淡忘往事,強行讓自己只看阿堯康健地成長,不去想腦海里揮之不去的血流成河,硬撐著不陷在憂郁里走不出來……
這些我都很清楚。
度日如年,我體會深刻。
我只盼來日阿堯快快長大,長到能保護自己的那天,如此我便不用活得如此痛苦,也可早些得見我想見之人。
然這些都只是我的一腔期盼,事實如何,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們長久地坐在原野上不相交談,各自明了我們再不能是如舊友見面時那般攀談閑聊。
我們之間隔著太多的東西,那是我們永遠都無法橫越的鴻溝。
我突然思及一直沒能得到的消息,問道:“舒窈和靜檀她們過得怎么樣,你知道嗎?”
“隱世而居,兩家人過得還算安然和樂。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你也知道,許君屹和文敬予是不會入仕為九荒效力的?!?p> 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
“好,她們安康……就好?!蔽夷ǜ商右莩鲅劭舻臏I珠,吸了吸鼻子。
“沈鳶,我沒記錯的話,后日是你的生辰吧。”
我不太清楚他這話的意思,只順著他說的答是。
“給你放了盞燈,愿你余生無憂無悲,無病無災,安康常樂,長命百歲?!?p> 他忽然揚起嘴角,我恍惚又能穿越時間的隧道看見從前恣肆張揚的少年郎。
“咱們再做不成朋友了,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過好你的余生?!?p> “除了大黑,我從前的親友里就只有你,我不想我一輩子走到頭,想追憶往昔時,這世間連一點影子都尋覓不到?!?p> 他試探地問道:“你會好好地活著,對嗎?”
話到此處,我的眼眶濕潤起來,我忙低下頭苦笑一聲,復又抬起頭,看向裴彧:“會的……像你為我放的祈愿燈上寫的一樣……一直活到……變得白發(fā)滿頭?!?p> 聞言他暢快地地笑了,漆黑的雙眸恍若漫天耀眼的星辰,璀璨奪目。
后來,我和裴彧就此別過,而在往后漫長的年歲里,也未再見過一面。
聽人說,他是去云游四方,觀覽山河之壯麗,并在每年的三月初十,去河邊為我放一盞祈愿燈。
他偶爾會送信件來,詞句間,似能聽到他語帶笑意地講著那一段段瑰麗而奇妙的冒險。
在我四十六歲那一年,他回到了蒼沅山。
一場風雪席卷之后,裴彧的一生便走到了終點。
我去見了他最后一面,卻也只看到他緊緊盍上的雙眼,蒼老歷經(jīng)風霜的面龐,帶著淺笑的嘴角。
白雪漫漫的蒼穹之下,生于寒風凜冽中的少年郎啊,一生的光景歸于夜空,散作漫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