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說到底是給肅明帝辦事的,隨便查查也就了了,最后給宗室的定論只會跟三日前一樣,是沈洵自己不小心墜陷阱身死。查這么些日子也就是為了讓人看起來肅明帝對此事還是頗為重視關心,不至于是草草了結,隨口打發(fā)?!?p> 我呷了一口茶,朝婁云崢挑挑眉:“婁世子挺關心我的生死啊。”
他的面上閃過一絲的不自在,目光下移至墨汁尚未干涸的筆尖,字詞在舌尖輪轉卻始終未吐露。
雨水洗禮后的清晨泛著微涼,對面的聲音徐徐傳進耳來:“沈鳶,你變了……不該是這樣的?!?p> 我執(zhí)茶盞的手一抖,“那,你覺得我該是什么樣呢?”
“你殺柳忠平一為了阿堯能平安,二為了報他殺你親友之仇,你這么做無可厚非,那你又是為什么要殺了安豐王呢?”
他的心底生出一陣惡寒,好像那日的慘狀又浮于眼前,“他除了一張臉還能勉強辨認出身份,全身上下可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我沒有作答,保持著原有的動作僵直地坐著,茶盞被我緩緩放下擱在桌面,握住茶盞的手又加重幾分力道。
“他活活被吊起來任由野狼啃食至死,晨間才被扔進遍布荊棘的深坑。幾頭狼嗅著血腥氣圍在獵坑舔舐白骨碎肉,到晨間來人驅趕才散去,血浸的一地鮮紅。你當時就在現場,躲在暗處窺視,場景有多可怖你當真不知道?”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艱難平復著憶及昔日時涌上喉頭的惡心,“我知道你不能容忍任何人說道宣王一句,可你為何要用這樣的手段取他性命?!?p> 我嘲諷地笑起來:“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柔和的死法了,我對他足夠仁慈了?!蔽抑豢磰湓茘樥痼@的模樣便知我的面目有多猙獰,“否則他連殘缺的尸身都留不下?!?p> 我急促地呼吸起來,難言的憤怒和傷痛混作一起在心間橫沖直撞,“他說淮書……該死,哈哈哈哈哈哈,該死的是他才對!我的淮書合該是長安康健的活到老的,如果不是他們,他怎會年紀輕輕就掩在黃土下!”
桌面上的物件悉數被我掃落,噼里啪啦一陣亂響。鋪天蓋地的恨意席卷全身,我抽動嘴角苦澀地笑著,又在虛空中見他蒼白色的臉龐。
“他連一場像樣的葬禮都沒有?!睖I水浸潤眼眶,我一字一句說得艱難,“跟被草席一卷扔進亂葬崗的人沒什么兩樣。我甚至在今年冬末前,連他埋在哪里都不知道?!?p> 肅明帝終于愿意看在我神志不清的份上告訴我他的墓地在何處。
一地枯黃的荒草雜亂地倒伏在黃土上,荒原上零星幾顆樹只??葜υ诤L中搖曳,孤寂蒼涼是這一帶平原的寫照。
肅明帝說他被埋在哪里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給蕭淮書立一塊碑。
茫茫荒草地上,平坦到尋不見起伏,肅明帝說要我自己去找。
可我要到哪里去找和荒原融為一體的墳冢呢?
他從不肯入我夢來,是不是在怪我這么久都不來看他?
可我都來了啊,他又在哪里?
我找不到他,怎么都找不到。
我無聲地在心底嘶吼著,呼喊他的名字,卻只有寒風呼號的聲音灌入耳來。
同行而來的侍衛(wèi)里有當初埋葬淮書的人,那人看我瘋癲著在原野上盲目地奔走尋探,悲憫同情的情感占據大腦時讓他想起被忘卻的事。
他告訴我說,淮書被埋在一顆樹下,樹干刻過一個蕭字,只是長久的風雨沖刷和樹的生長,他也說不準那個字還在不在。
我像看到了希冀,在幾顆樹周圍來回地轉。我仔細地瞧啊,看啊,伸出手去觸摸粗礪的樹皮。
來來回回看了不知道幾圈,終于在一顆樹的樹干上找到了那個被磨得不成原樣的蕭字。
我伸直手臂去夠那個模糊的字眼,手指小心翼翼地去勾勒輪廓,描摹了許多遍,恍惚間我覺得我是在探長手臂去撫摸他的臉。
沉寂在冬末的枯樹不說話,就像長眠的他不會給我應答。
“我承認,是我不僅手段殘忍地殺了沈洵,我還讓我的大姐沈未晞被一場病痛折磨到幾近喪命,琉璃殿的那位娘娘也是我派人殺的,包括留在九荒的巫醫(yī)虔恪,也是死在我的手上?!?p> 我抬手擦掉眼角的淚珠,“我以為沈未晞是無意間牽連其中,還惋惜她嫁錯了人,但是她居然是跟我父王商量好的。琉璃殿那位是相澧塞過來的,她就是在背后操控巫蠱的人。而她想要下蠱卻接近不了淮書,清除淮書體內余毒的巫醫(yī)虔恪就成了最好的人選。”
“沈未晞是我看在良妃娘娘的面子上,才勉強留她一條命茍延殘喘,否則她會死得比沈洵還慘。”我發(fā)髻上的流蘇簪微晃,“那場百日宴害得最深的就是小稚。”
我同婁云崢說他們都是死有余辜,面露兇狠的模樣讓他幾次三番欲言又止。
“他們都該死!”我怒吼著。
婁云崢提及幾人的名字,問我他們是否同樣罪大惡極,需要以命相抵。
我走離書案去往窗邊,不回答。
我曉清自己不該將怒氣全撒在那些人上身上,還對他們動殺心。
實在不該的。
他抬眸而來,眼間流轉著不明和悲憫的神采,“沈鳶,到此為止吧。你如今做事太過極端,我怕你再這樣下去,會遷怒所有人?!?p> 我一聲不吭,透過只留著一點縫隙的窗戶看外面奔跑的阿堯。
小家伙手舉著阿漾給他的木槿滿院跑,接連而來的笑聲純澈撫慰人心。
扭頭間正對上靠近來的婁云崢,我慌亂地瞥過頭去逃避,他卻一把將我的頭扭過來正對他的臉,逼迫我與他對視,他的眼里全是乞求:“沈鳶,阿姐,你別這樣對所有人和事都恨,好不好?”
我苦澀一笑:“你叫我怎么不恨?”
我推拒開他的手,支開窗戶,靠在墻面:“那你說我該是什么樣?還和從前一樣無憂無慮,只有歡喜嗎?”
“我也想啊,可是回不去了,以后也不能恢復原樣。不只是我變了,我身邊所有的一切都變了?!?p> 窗外的阿堯在跟我揮手,嘴角彎起,露出幾顆小米牙。
“云崢啊,我今后只會比現在過得更糟糕,最多也只是保持現狀。什么安康長樂,漂亮話罷了,成不得真?!?p> “你走吧,別再管我的事了,更不用你替我遮掩什么,我的父兄自會為我做這些?!?p>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趕他走,終于,他在又一場大雨里撐開油紙傘,走出了這間驅不散寒涼的房。
窗外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走過一道院墻后沒了蹤跡,我再難支撐著殘破的身軀,順著墻面滑落著坐在地上,追憶著從前,無聲地痛哭著。
如今我不敢見任何一個往昔歲月里常伴左右的人,透過他們悲憫的眼神,從他們身影上去搜尋那些塵封的歡樂,我總是不可抑制地難過。
就像婁云崢一再地靠近,我總思及十七歲前的日子,陽光似得明媚燦爛,灼得陰暗處的枯葉支離破碎,難以維持表面上的完好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