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四年,五月初二,我出嫁了。
我走出高高的宮墻,踏上去往異國他鄉(xiāng)的長路,路遠(yuǎn)道險,山高水長。
走過北漠邊關(guān)后,在去往都城的路上我看上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本以為忙著趕路只得錯過,卻不想每一樣物什都到了手里。
阿漾說,是宣王聽說我喜歡買來的。
而這些小物件,確實(shí)讓我在枯燥乏味的路上生出許多欣喜。
六月初五那日,和親的隊(duì)伍抵達(dá)燁城。
鑼鼓喧天啊,看熱鬧的百姓擠滿城門口,小孩兒手里的風(fēng)車吱呀呀地轉(zhuǎn),我記得有誰家的姑娘透過車窗拋了一支給我,她說是自己特意找來的紅紙,足夠喜慶。
歡鬧聲從城門一路蔓延到王府,鼓樂齊鳴,好不熱鬧。
我還記得拜堂時自己鬧了不少笑話,臉紅羞赫時只感局促不安。
哄堂大笑中蕭淮書握住我的手,“不怕,讓他們笑去,全當(dāng)是給喜宴添喜色了?!?p> 松韻軒內(nèi),紅蓋頭挑落的那刻,我才見他的容顏。
他那雙眼睛可真好看,溫柔的像漾不開的春水。
他問我可還對他滿意,我呆愣著,順著他的話道:“滿意?!?p> 紅燭映了半墻火光,紗幔拂動著,我看見他笑了,像是冬日里的暖陽,柔柔的,又多生暖意。
蕭淮書俯身靠近我的耳畔,我聽見他說:“夭夭,我們成親了,我好高興?!?p> 起哄聲里他站起身來趕著賓客出了松韻軒,著喜服的背影也漸走遠(yuǎn),隨著哄鬧聲一起消弭。
拾一、阿漾打趣我眼睛都看直了,我才遲鈍地回神,挪開眼笑起來。
后來的日子里,我總愛望著蕭淮書的眼睛,賞看他雙眸盛滿的寵溺和愛意,看他笑,聽他一遍又一遍喊我夭夭。
在消逝的時間里,我愈加肯定他對我的愛意,原以為難以取得的信任,輕而易舉的便得來了。
我一面歡喜地接受他對我的寵愛,裝出我日漸對他心生愛意的樣子,又一面在他不在身旁時拿出妝奩中的瓷瓶把玩。
日復(fù)一日間,我開始期待那一天的到來,想看那常在我跟前彎起的唇角沾上鮮血會是何模樣。
這段時間里,我結(jié)識幾位朋友。
有蕙質(zhì)蘭心,明眸善睞的徐甘棠,有出生將門,一身傲骨不折的衛(wèi)辭含,也有爽朗快意,知心解意的葉舒窈,還有單純率真,不諳世事的余靜檀。
面對她們發(fā)自心底的善意,我時常告誡自己莫要貪戀這般溫暖,卻又是向往。
日子再長些,父王傳信問我過得如何。提筆寫下安好的字樣,我不禁想到身邊人待我如至親摯友一般,余下一句“一切盡如父王籌劃進(jìn)行”怎么也寫不下去。
良心上的譴責(zé)和不安,我遲疑了。
而最后,我還是更向往空前的盛景。
乾元二十四年,八月中旬。
秦昭月私傳信件于蕭淮書,風(fēng)聲走露,二人本是情投意合卻為聯(lián)姻所累,不得不被拆散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一時間,我這個和親的公主成了眾矢之的。
這無疑給了秦昭月底氣,更在第二日上王府挑釁。
明明她前一刻還是囂張的模樣,轉(zhuǎn)身出了大門就開始哭哭啼啼,回了丞相府又哭上幾場,看客更是偏向于城內(nèi)散布的謠言,好似我真是那棒打鴛鴦之人。
蕭淮書幾次三番想要辯駁澄清都被我攔了下來,我說這些不過小女兒無聊的把戲,自己處理即可,不需他插手。
卻不想這樣一來,他還氣上了,每日一下朝回府就把我堵房里,問我是否只是與他做戲,不曾將他放在心上,不然怎的一點(diǎn)不惱,說我表現(xiàn)的太過平淡。
“沈鳶!你……”
那是我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他連名帶姓地叫我,詫異間生出幾分心虛。
“我什么?我說了會處理好就一定能成,話都說的如此明白,你卻偏要說我是對你不上心才不肯你出面。是,你是我的夫婿,但也不是萬事都要你幫我才行?!?p> 他重重地呼了口氣:“說到底,其實(shí)是你不信我。你是信了外面那些謠言是嗎?覺得我會袒護(hù)秦昭月委屈了你,對嗎?還是信我和她兩情相悅是真?”
“我信什么了!蕭淮書你能不能別扯這些有的沒的,我只是想自己處理這件事而已,有問題嗎?”我聽得來氣,倏然間就沖他吼了起來。
我說不上來是為什么,明明平日里也沒生過矛盾。
“上次去雅集也是一樣,明明是受了欺負(fù)的,卻什么都不肯同我說,只想怎么瞞過我。”
蕭淮書眼里立時只余神傷難過,“夭夭,你就是不信任我,一點(diǎn)都不。”
他那樣子看得我難受,未經(jīng)思量,嬌嗔著:“你再胡說八道?蕭淮書你存心氣我呢,亂說什么?”
那時候腦子里就迸出來一個念頭。
哪里不信了,雅集那次瞞他也是因?yàn)樾奶摚褪堑浆F(xiàn)在他不也沒查明白那日欺負(fù)我的小姐是怎么好端端栽坑里的。
我第一時間也想著找他訴苦的,可我咽不下那口氣,就想快點(diǎn)報(bào)復(fù)回來才舒心,我哪里還敢跟他說是我干的,我精心維護(hù)的形象可怎么辦。
我怎么會不信他,整個北漠我連他都不信,那我干脆把所有人都防死得了。
思及此,我心頭猛然一震。
突如其來的想法讓我不由的一驚。
我怎么會這樣想?
那日我們不歡而散,我守著空無一物的紅木桌煩躁到極點(diǎn),一口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阿漾打聽來消息,說秦昭月慣愛同朋友在玉玲湖游逛,思來想去,我決定挑個日子來場“巧遇”。
第二日正是萬里無云的好天氣,我已在玉玲湖等了秦昭月多時。
見她來時,我徑直朝她走去,看似不介懷傳言一般和她談笑著,輕推著她往前去,將她帶到了湖心涼亭處。
那兒的水最深。
湖邊聚的人愈加多了,吵吵嚷嚷,人們抬起的臂膀指向涼亭里的兩人,酒樓打雜的小廝,過往的商販,買頭油胭脂的姑娘……街上過半的百姓都圍在玉玲湖岸邊瞧熱鬧。
我依舊盈盈地朝秦昭月笑著,目光飄往她身后,遠(yuǎn)遠(yuǎn)的,瞧見拾一帶著蕭淮書往這邊來。
拾一臉皺作一團(tuán),很焦急的樣子,跟在她身后的男人步履匆匆,春水微漾的眼里憂心忡忡。
蕭淮書越來越近,我趁時機(jī)正好,猛地抓住秦昭月的手,伴隨一聲驚呼,仰面墜向湖心。
落水聲起,我在水中撲騰著喊救命,臉上全然是驚恐狀,耳邊繞著看客訝異之音,隨著蕭淮書一聲“夭夭”,我漸向湖底下沉。
我看到蕭淮書跳下水來,在他就要夠到我時松了力往水面下沉,湖面再看不見我的影子。
不過片刻的功夫,一只有力的手臂攬住我的腰身將我往上帶,漸漸的出了水面。
等到將我安穩(wěn)地放到?jīng)鐾r,我還昏沉著,不省人事。
眼見我奄奄一息的模樣,怎的也不動彈,抱著我的人染上了哭腔。
他還和之前那樣溫柔地喚著我“夭夭”,手撫摸著我的臉頰,被湖水沾濕的掌心依舊溫?zé)帷?p> 我突然嗆出幾口水來,悠悠轉(zhuǎn)醒,含糊不清地喊著:“淮書。”
他欣喜地將我攬著抱在懷中,一遍又一遍問我:“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冷不冷?”
抬頭望他那一瞬,我看見他眼眶很紅,混了湖水,我不知道他眼角掛著的是不是淚。
忽然間我心里悶悶的,我有那么一刻在想我是不是不應(yīng)該這般做。
我倏然間有些后悔。
那雙眼睛應(yīng)該是含笑的,我實(shí)在不喜他眸子里只剩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