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新年。
迎新年總是讓人歡喜的,就好比年初一一早冬十就給我?guī)砹撕孟ⅰ?p> 暗中窺伺我一舉一動的眼線被除掉,取代他位置的是我的心腹。
新年也識得兩位新人,一位是回牧的公主,赫雅,另一位是回牧來日的女王,梵音。
與赫雅相識的過程算不得好,相反有些劍拔弩張,好在梵音出面及時制止,這場鬧劇才罷休。
事后我曾與這位長公主相談,才知如今回牧為了選定王位繼承人斗得厲害,此番赫雅的哥哥勒夙便是想要向北漠求援,希望得此助力幫他登上王位。
不料蕭硯青久久不給回復(fù),后來干脆扔給蕭淮書處理,梵音和赫雅都著急得到答案,這才有了匯樂樓一見。
我向梵音傳達蕭淮書的意思,告知她北漠不干涉回牧內(nèi)部爭斗,她才安下心來。
又過了幾日,使團踏上歸途,我送別了小稚。
乾元二十五年,上元燈會。
我和蕭淮書擠在人堆里賞過花燈,帶著面具走過幽靜的小巷,牽著手乘船游湖,也歇在小店里吃過元宵。
那時候我又想起兒時和父母在京華小巷游逛的一夜,是無盡的懷念。
“夭夭在想什么?”
我們走在燈火闌珊處,我失神的停在原地,他回頭來笑望著我,“看這是什么?!?p> 他變戲法似的給我遞來一盞兔子花燈,“不要了?”
我還記得那天從京華小巷買來的兩盞兔子燈,和蕭淮書遞來給我的很像。
一盞在一行人急趕著回宮,在人群里穿梭時被人潮裹挾著不知道帶去了哪里,我在巷口駐足觀望,看著人來人往,他們催促著,不肯分一點時間給我去找找。
另一盞我?guī)Щ亓嘶蕦m,我?guī)е米訜粼谟▓@散步,和迎面走來的如妃撞了正著,燈油撒出來,燙傷了她。那時候她是新晉的寵妃,她家里父兄正得父王重用。于是在父王一句話后,我的兔子燈成了青磚上堆砌的一捧灰。
“夭夭不喜歡兔子燈了?”蕭淮書輕晃著手里的花燈,將我從憂傷遺憾的思緒里拉了出來。
“喜歡?!蔽颐乃掷飱Z過來,心肝寶貝似的細瞧著,“很喜歡。”
我支吾著問:“你……你從哪兒找來的?那個婆婆不是說賣完了嗎?還說是有多做的,但是在家里沒帶來嗎?你……”
我想到什么似的頓住了,“所以你昨天讓我先回府,是去婆婆家拿花燈了嗎?可是她家在城外,住的偏,要走好遠的,我也不是非要這個,其他的花燈也挺好看的?!?p> 他笑著搖搖頭,“今天是上元節(jié),花燈總是少不了的,別人都有的,夭夭自然也不能少了。雖然花燈有很多,但這是你格外喜歡的,替代不了。我多走些路,夭夭也多生歡喜,挺好的?!?p> 燈火映在他溫潤的臉上,是橙黃的,是暖的,我望著那雙總是滿眼愛意溫柔的眼睛,覺得眼眶有些濕潤。
那一刻,我覺得丟失的兔子燈又回到了我手里,有些缺憾也得到填補。
乾元二十五年,三月初十。
我的十八歲生辰。
三月天,綠茵茵的山野開了漫山的花,燕子來了又去,黃鶯唱得婉轉(zhuǎn)悠揚,翩飛的蝶縱享春日的芬芳。
我騎在馬上眺望那條河,涓涓地流著,也是不知道他要去哪兒。
“夭夭,來,我們放風箏?!?p> 我轉(zhuǎn)頭看去,蕭淮書早已下了馬,手里正拿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風箏。
見我不為所動,他朝我招手:“快來啊,你說的今年三月天來放風箏,快來?!?p> 那一刻我想,他笑得真好看。
暖洋洋的,像深冬里的太陽照在身上一樣舒服,也像這春天,溫柔得醉人。
我都忘了隨口提的那句話。
我依在他懷里看風箏飛得好高,數(shù)日以來都未有過的暢快,一瞬間我想起與他在一起近一年的光景。
每每望著他的那雙眼睛,我總怯于他袒露而出熾熱的愛,又總?cè)滩蛔∪タ此麧M眼都裝著我的樣子。
我習慣他待我的好,對我的愛,而我對他的感情,從漸一開始的無所動容到真假參半,最后沉溺其中而不自知。
可我始終記得我來北漠的目的,記得妝奩中有待用的劇毒。
我告誡自己不要深陷于此,但又忘不掉來北漠路上他默默買來的物什,滿堂哄笑聲中他說“不怕,隨他們笑去,我們夭夭又沒做錯什么”,忘不掉他將我從湖中救起時難過到不能自已的模樣,還有看著我受了欺負為我出頭的時候,忘不掉上元節(jié)的兔子燈,和現(xiàn)在綠原上高飛的風箏。
風箏在天上飛了好久好久,霞云都鋪了滿天,燕子也開始歸巢。
我一面收著線,正要說回去,就看見風箏斷了線,飄飄搖搖地往下落。
“風箏落了?!?p> 我轉(zhuǎn)頭看向蕭淮書,有些失落。他不言,只看了眼空中飄轉(zhuǎn)直下的紙鳶。
我又回轉(zhuǎn)過身想要跑過去,想著等落了下來去拾起來。
可一步都沒跨出去,就被他拉住了手,“不用去,夭夭,你看?!?p> 我茫然地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瞧見風箏飄得越來越低,最后掛到了一顆才抽了新芽的樹上。
我感覺到他雙臂環(huán)住我的腰身,把我圈在懷里,春水一樣柔的聲音響起,我聽見他在我耳邊說:“鳶鳶在枝上,永遠都不會落下來?!?p> 那一刻,我終于承認無法從他的愛意里抽離,對他的悔意也在那刻達到頂峰。
曾經(jīng)對于觀望盛景端坐高臺的念頭是一個瓷瓶,在無數(shù)次增添上細碎裂痕后,這一刻,瓷瓶終于碎了徹底。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
我懷孕了。
對于新生命的到來我和淮書無比歡愉,可這也意味著肅明帝吩咐我走的路,我算是徹底走向了反面。
果不其然,在芮歌向他稟明實情后,他緊跟著便問我為何要誕育這個孩子,是否是對蕭淮書動了真情。
我知道他吞并北漠一事是不可能作罷的,也知道自己忤逆他會給幾位娘娘帶來多大的危險。
那是我第一次求肅明帝。
我說我只要蕭淮書和這個孩子,至于他要進軍北漠的事我不摻和。我也不管日后蕭淮書知曉事實會作何反應(yīng),恨我也好,厭惡我也罷,我只要在起戰(zhàn)事前的日子里和蕭淮書安好度日。我也求他別傷蕭淮書性命,算看在昔日父女情分上,他若拿下北漠有需要我做的,我都可以做。
我在賭,賭我的父親會在意我的生死。
我說如果他執(zhí)意要取蕭淮書性命,我必定以最慘烈的死法血祭三軍前。
在從前如妃承寵的那段日子里,母后從未有過的難過,她說帝王生性薄情,也說我或許是個例外,只因在巡游螺洲遇刺時他替我擋了一刀,后來也不顧加重傷情,執(zhí)意要先將我送出勿樂山。黑夜里駿馬疾馳著穿梭在山林間,我靠在他的懷里看樹影快速閃過,他傷口滲出的血染紅了我背后大片的衣衫。
也是基于這件事,在他說出想要送出我去聯(lián)姻時,我覺得難以言喻的失望。
信一送出去我便成天焦急地等回信,焦灼不安。
終于在一日午后,芮歌拿著一封信貼走來松韻軒,彼時喬汐養(yǎng)的那只鸚鵡——軒哥兒正和我吵嘴。
“懶蟲,來信啦!”軒哥兒叫嚷著。
我朝他翻白眼:“知道了!滾!”
他哼唧幾聲,撲騰著翅膀氣鼓鼓地飛過院墻朝喬汐的住處去,瞧他那樣多半是要去告我狀的。
芮歌見小院清凈才遞給我信:“王上還真是疼愛五公主啊?!?p> 我拆信貼的手一頓,抬眼正對上她一臉嘲似的笑,“那是自然?!蔽也灰詾橐獾鼗氐?。
趁著我讀信的功夫,她繼續(xù)道:“王上說公主既然沉溺與情愛無法將計劃進行下去,以后的事也就不勞公主操心了,全權(quán)交由奴婢處理。”
我再看向她,她臉上哪里還有初見時的純澈,尾稍帶媚的眼睛里寫滿了勃勃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