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污泥
期末考試如約而至。往日死氣沉沉地教室在今日活躍起來??纪曜詈笠豢疲淌叶疾畈欢嘧咄炅?,只剩零星幾個人在打掃衛(wèi)生。唐念抬頭看向窗外,撐開疲憊。的眼皮,窗外的風光一覽無遺。風悄然臨近,樹葉簌簌作響,吹飄著愜意的云。
高二結束了。
她和他之間也結束了。
再無可能。
……
唐念在家門前躊躇著。門突兀地被打開,唐念一驚。門里站著一位白嫩瘦弱與唐念年紀相仿的女生,穿著樸素的碎花連衣裙,背著一個有點褪色的藍色書包,手里提著一個袋子,面部表情地看著唐念。冷不丁地問:“怎么不進去?”
唐念胡謅了一個理由。那個女生顯然不在乎她的回答,拎著袋子就與唐念擦肩而過。唐念叫住了她,欲言又止地看著她,那個女生蹙了下眉,有些不耐煩。
“你去哪?”
黑暗的樓道里傳來唐念的聲音。
沈瑜明顯頓了一下,眼里竟有些不可思議的神色。隨后惡狠狠地瞪了唐念一眼,口吻冷冷地說道:“關你什么事!”
唐念對這嘲諷沒什么表情,抓著書包帶就踏進大門,將門外包裹著的黑暗隔絕。
屋里的擺設比較簡單,客廳就只有一張圓桌和一個灰色沙發(fā),就無別的了。地上有幾根煙頭,煙上還殘留著火星。沙發(fā)上堆著幾本雜志,亂糟糟的,無法入座。唐念默默把沙發(fā)上還有散落在地上的雜志撿起放好,然后把書包放在沙發(fā)上。
她往廚房看了一眼,有個女人背對著她正在水龍頭那擇菜。唐念垂著頭走進廚房,站在那個女人的后面,“姑姑?!?p> 然后主動上前幫忙,那個女人也沒有阻攔。水嘩嘩流過唐念掌心,是這間靜謐的空間里唯一的動靜。唐念也沒有主動說話的習慣,氣氛也就這么僵著。
唐念早就習慣她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她不會對唐念的生活多問,對唐念也是冷冷清清,唐念也不會刻意去迎合討好。最后只有這個親戚關系的空殼。
那個女人嘴里叼著煙頭,穿著極為簡樸的衣服,整個人面黃肌瘦,病懨懨的。頭發(fā)敷衍的盤了起來,末端有些枯黃,臉上的皺紋也給她添了幾分老氣。她看了一眼唐念,想了一會兒,把煙頭滅了隨意扔在地上,然后把水龍頭關了。
水流聲停止了,整個屋子顯得尤為安靜。
沈麗萍低頭沉思了下,淡淡開口,“你……爸說想讓你去看看他?!?p> 說完,就開始忙活了。唐念手一頓,沒有說話。眼睛里黯淡無光,直至沈麗萍說完這幾句話,眼神發(fā)冷。手蜷成一個拳頭,垂眸看著水槽,心里蕩起了個波瀾。
唐念沒有立刻答應好也沒有說不好,對她來說,去與不去都是一個樣。
她漫不經(jīng)心地擇著菜,許久,低聲喃喃:“你覺得我會去嗎?”
沈麗萍帶著探究的目光看著她,放下手中的菜,甩了甩手上的水。然后徑直繞過唐念走到冰箱前,拿出幾顆番茄,“他是你爸,你覺得你不該去嗎?”
唐念一直都垂著頭,看不清表情。嘴角繃著,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寒意沁入脊髓。勾唇似自嘲地說:“然后去演一場苦情劇嗎?”
像在問沈麗萍,也像在問她自己。
即使,心里滿是怨恨,卻還是要因為血親而無法控訴。
在她對她那個父親滿是憎恨。別人卻告訴她那是她爸爸,是至親,他們骨子里流著同一條血脈,不管他做了什么,都要原諒他。
可是沒有人告訴她,就是因為她那個所謂的父親,而讓她失去了媽媽。
唐念至今都記得,那些所謂她的親戚都在指責。在他們眼里,是非不分。
“他是你爸,他不管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你和他骨子里流的是同一條血液。他是你的親人,你媽沒了,你現(xiàn)在還要和你爸針鋒相對,你還有孝心嗎!”
句句刺骨,宛如刀子刻在人心上。就算堆積著怨恨,也越不過那血脈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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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下起淅瀝的小雨,下午就停了。唐念感覺有點感冒,外面披了件薄薄的外套。渾身有點乏力,只覺得頭昏腦漲,隨意吃了一袋感冒藥就出門了。
她還是去了。只要他們之間還有一層最薄的至親關系,她就該去,也必須去。
唐念不知道她在探護室等了多久,就覺得這一路恍恍惚惚,神經(jīng)里還有一絲理智壓迫著她。
門開了,走進來一個狼狽,清瘦的男人。黝黑的皮膚,胡子拉碴,頭發(fā)亂糟糟的,遮掩住了他的眼眸,看到唐念的時候表情有些怔愣,露出了欣喜的笑。衣服邊角有些骯臟,粗大的手被手銬限制住了,腳步有些蹣跚。整個人就像在污泥里爬出來的。
唐念面不改色地打量他,直到他與唐念面面相覷,中間僅隔著一層玻璃,才清楚的看到他眼角邊不知何時爬上的皺紋。唐念收起視線,顫抖的手拿起桌邊電話與他對話。男人有些喜悅,在拿起電話的那一刻,卻不知道說什么,收斂了笑,兩頭陷入沉默。
最后還是唐念先開口說話,沒什么表情,她聲音極力保持平靜,手卻在桌下打顫的抓住衣角。
“我姑姑讓我來看看你?!?p> 說完,男人反應過來。語氣有些激動,他竭力壓制住興奮,“謝謝你……念念,你還好嗎?”
唐念只覺得極其不適,也許是感冒的緣故,她有些頭暈。忍住身體不適,冷冷地說:“嗯,挺好的?!?p> 之后的談話唐立平激動的熱淚盈眶,大多都是他在說,唐念適時應付一句。直到旁邊警衛(wèi)提醒唐念探護時間已經(jīng)到了,男人有些戀戀不舍地看著唐念。唐念打算跟他告別了,剛想出聲被他打斷了。他顫著音道:“對不起。”
為什么道歉對唐念來說不言而喻,她默了幾秒,隨后語氣都帶著冷意,“說對不起能讓她回來嗎?”然后不等男人說話,就掛了電話,毅然走出探護室。
對不起這種話,在幾年前唐念就聽厭了。
唐念的母親患有精神分裂,她小時候就知道了。也慢慢明白她父母其實早已厭倦彼此,沒日沒夜的爭吵,他們之間早就沒有愛意可言,只剩下互相的折磨。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惡化下去,唯一的開口就是唐念。后來唐念才明白,他們不能及時了斷這段婚姻,因為顧及了她自己。
唐立平在一段時間里奢酒吸毒,每天醉酒熏熏回到家,就會和蔣欣大吵一架,蔣欣也因無休鬧的爭吵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差。但一天晚上,唐念只記得自己睡的很沉,直到聽到唐立平把茶杯摔碎的聲音才清醒過來,她小心翼翼爬下床,想像往常一樣竭力去制止。
可在她來到客廳,就聽到唐立平暴怒的聲音,像是喝醉了,臉上泛著紅暈,他無法壓制自己的火氣,往蔣欣身上發(fā)泄。她被怒吼聲嚇住,只覺得身子就像邁不動一樣,整個腦子霧蒙蒙的,她沒看過唐立平這么發(fā)過怒火。平日,她與唐立平并不親昵,但撞見他們吵架,他也會看在唐念面子上緩和語氣放棄爭執(zhí)。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什么都干不了的時候,就只能看著。
在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唐立平與蔣欣的爭執(zhí)聲愈來愈大,甚至開始動起手了。唐念想出聲制止,蔣欣一聲驚呼打斷了她,她蹲下抱頭痛哭,唐念木楞在原地。還在恍惚中,蔣欣忽地拿起餐桌上的水果刀,不停打著抖把刀口對著唐立平,她像精神崩潰一樣,面目猙獰。
唐立平?jīng)_上去就奪刀,嘴里念念有詞。蔣欣執(zhí)著的握著刀柄,雙腿止不住的發(fā)軟,淚止不住的往下流,縮在角落,臉上非常狼狽。爭執(zhí)中,刀口不小心劃在了唐立平胳膊上,他像昏了頭樣的去搶水果刀,像瘋子一樣。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窗前,晃動著。
唐立平就像發(fā)狂一樣,對著蔣欣辱罵著,在蔣欣的哭喊中,一切聲音在下一刻戛然而止。唐立平反手就將刀口插進蔣欣腹中,蔣欣張著嘴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塌坐在地上,一切污穢涌入,鮮血蔓延,直至涌入唐念腦海。
整間屋子,藏著世間所有的骯臟與污穢,月光透過窗照在地板上,鮮血淌在月光之下,像是正義的審判揭示這一切黑暗。
苦難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我們永遠不知道何時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