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佳佳是生在廣東的農(nóng)村大院里的孩子，從小就聰明懂事，雖然喜歡和其他小朋友玩鬧，但從來都沒有鬧過矛盾。在那個信息都還很閉塞的年代，她們村里的封建思想依然是三十年前的樣子，女孩都很難存活下來。有的小孩一出生，如果被發(fā)現(xiàn)是女孩，有的就直接挖坑埋了，或者找個沒人的地方扔掉，甚至有的直接就會拿去喂家里的看門狗。仿佛生的不是人，只是一坨肉，或者是一塊割下來的腫瘤。狗吃了半輩子死物，還不敢殺活物，何況躺在面前的是個人，聽到嬰兒被扔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嚎，湊都不敢往前湊。
把小孩弄死這種事對于只懂得看門的狗來說實在有些困難，不過對于他們的父母來說，就簡單的多了。
好在佳佳的父母都沒有老一代人重男輕女的思想，從小便對她疼愛有加，鄰里之間相處也很和睦，關(guān)系融洽。村里女孩極少，所有不喜歡自己有女兒的人都很喜歡別人有女兒，畢竟將來自己的兒子長大了要生兒子，還得指望她們。所以她的大半個童年都是在自己父母的關(guān)愛和別人父母的關(guān)愛中成長的，從小她就覺得，這個世界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在無知中定義世界，是最深沉的悲哀。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完美的事物都是不愿久存的，它們厭惡并憎恨著這個世界，它們向往著破碎和毀滅。
1994年，她因為一塊棒棒糖，橫跨著大半個中國，被人販子拐走，從廣東賣到了山東，給一個四十多歲的酒鬼做了老婆
以后的事，我已不忍再問，連話都不忍再說。
美麗的事物都是一觸即破。
我嘗試著去理解她，但是沒有嘗過黃連的人，哪怕見的再多，作為旁觀者終究也是無法知曉它的苦味的。
這世間沒有人可以完全的理解另一個人。
我才終于明白，理解一個人，就像理解這個世界一樣困難。
沒有人能理解這個悲哀的世界。
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多鐘，街上所有的店鋪酒館都已熄滅了燈火，只有這一家小店還亮著昏黃的光，街邊零星地?fù)沃鴰妆K破舊的路燈，于這漫長的黑夜而言，已然毫無意義。
我看著佳佳，想說些什么來安慰她，但語言在這個時候卻是如此的蒼白，且無力。
我不明白為什么命運要如此折磨一個可憐的姑娘。她本該擁有屬于自己的人生，也許她會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老師，也許會是一個醫(yī)生，也許會是一個二線的歌手，哪怕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職員，她也會每天快快樂樂的，和朋友吃飯，聊天，和丈夫逛街，看電影……
但是她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就像泥潭里的一條魚，除了骯臟又卑微的活著，已然別無她法。
我不自禁的就問她：“人活著有什么意義？”
佳佳看著我，看了很久，嫣然一笑，又點上一根煙，撕掉煙蒂，遞給了我。
“你看過長白山的雪嗎？”她說。
我搖搖頭，我甚至不知道長白山。
佳佳抬起頭，目光所及，似乎已到遙遠(yuǎn)的天際線:
“天地間全是白茫茫一片，雪沒到膝蓋，只有天的盡頭顯現(xiàn)出灰色的輪廓。連綿起伏的山脈，觸手可及的白云，還有結(jié)了冰的霧凇。山頂是終年不化的白雪，中心是名叫杜鵑花的天池?！彼拖骂^，又看著我：“人生而悲涼，孤獨與苦難本就無可避免。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那些山河花月，那些風(fēng)起云涌，都值得你去看一看，在生死之外，你要多看看這個世界，去體驗，去感受，去做一個有溫度的人，去體驗?zāi)切╇y以自抑的熱血和悲涼，感受這世間的酸甜苦辣和萬水千山，勇敢的去看，勇敢的去活。
當(dāng)然了，也許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是說如果，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去看一看長白山?！?p> 沒有見過夜空下燦爛的焰火的人，焰火始終只是一個沒有溫度的詞語，任何的璀璨和絢麗，都是虛妄。
長白山對我而言只是三個最簡單的漢字的拼接，簡單程度甚至都不配成為山的名字，但是和能她一起去，長白山仿佛就有了特殊的意義。
我很欣喜，所以吸了一口煙，結(jié)果直接從鼻子里噴了出來，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活著本身沒有任何意義，活下去才是意義。人本就會因為各種理由活下去，可能是你撿到一個好看的貝殼，可能是朋友給你一塊好吃的糖，可能是你看見了一朵特別的花——也可能是，你遇見了一個人……”
我抬起頭，看見她也看著我，她的眼角已有眼淚出現(xiàn)，順著臉頰緩緩的流了下來。
“同樣在這個滿是不幸的世界浮沉，輾轉(zhuǎn)二十多年時光的我們，終于僥幸以活著的姿態(tài)在這個世界相遇，這本身就是一種緣分。這個世界總是能給人徹底的痛苦，但你始終要相信，一定會有一個人，他不會在意你的過去，也不會在意任何旁人對你的眼光，放棄所有的一切去愛你，努力的理解你，并且接受你。即便你眼里的世界是有如此的不堪，即便你我相隔萬里，傷痕累累茍活于世，你我也一定會相遇?！奔鸭严缌藷?，兩眼已是止不住的淚水流淌，“只要你還活著……”
她顫抖著說完最后這句話，低頭將臉深深的埋進(jìn)兩手之間，嚎啕大哭，邊哭邊喊：“你騙我……”
她顫抖的身子愈加瘦小，夜色之下，漸漸陷入無助的深淵。
我對她后面說的這些奇怪的話感到一片茫然，是誰騙了她？騙了她什么？
我猜不到她的過去，但看見她單薄而無助的瘦小的身軀，心里只覺得難受，向她挪了一下椅子，然后抱住了她。
路邊一輛開著遠(yuǎn)光燈的汽車飛馳而去，驚起終日不落的塵土。蔡老師探出頭來看了看，接著又縮回去繼續(xù)吹他的風(fēng)扇。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叫，夾雜著青蛙，蛐蛐的聲音。
一陣風(fēng)吹過，樹葉窸窸窣窣，可是總有那么幾片，明明還很綠，也說落就落了。
過了很久很久，佳佳終于擦干了眼淚。
她淺淺一笑，眼色瞬間恢復(fù)成之前的樣子，她的脆弱仿佛只存在了一個瞬間，就像是什么都還沒有發(fā)生。只有眼角還帶著淚痕。
她說：“不好意思啊，我說的廢話太多了，無論誰都會煩的?！?p> 但我卻不煩，我也不覺得會有人煩。
我說：“你愿意講，我就愿意聽?！?p> 周圍安靜的失去了所有聲音，佳佳忽然盯著我，眼角已有笑意，于是我也看著她。
這一刻是如此漫長。
我能聽到自己的每一次心跳，也能感覺到她的每一次呼吸。我看見她的臉慢慢的在向我靠近，然后她將兩只手臂輕輕的放在了我的肩上，抬起頭，吻上了我的嘴唇。
空氣中有淡淡的胭脂香味，此刻卻消失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全身都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覺吞噬，仿佛有一股微弱的電流，由口而入，傳至心臟及肺，同時也抽離了那百無一用的魂魄。
“這么緊張，第一次??？”她的聲音輕輕柔柔，溫潤如水，半摟著我，眼神曖昧而又不失婉約。
我又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胭脂香味，也能看見她的臉上微微上揚的嘴角，但是樣子卻越來越模糊。
可能我也醉了。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在每個酒醉不歸的深夜，在每個抑郁而醒的黎明，我總是能想起她這張模糊的臉?？墒菬o論我怎么想，如何拼命的回憶，我所能記起的，都只剩最后這張模糊的臉。
佳佳說：“我要走了。”
我瞬間清醒過來，卻還是看不清她的臉，我說：“不要走。”
佳佳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有緣再見了，英雄，有機會我把我所有的故事，都講給你聽，不過你要用一首詩來換喔?！?p> 我當(dāng)然不甘心，我伸手想要拉住她，我說：“別走，求你了?！?p> 佳佳說：“樹葉要落，無關(guān)風(fēng)雨?！?p> 她看著我，又是淺淺的一笑。
“你很像我一個故人，謝謝你?！?p> 我于是松開了她的手，看著她轉(zhuǎn)身離去，心口越來越難受，就像扎了一根毒刺，一直到她那孤單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
那時我是多么想追上她，然后告訴她，不要走留下來。
終于我看著她消失在了路的盡頭，心里說不出的落寞，五臟六腑都被她掏空了一樣。
就像從手中掙脫的一條魚，你知道她消失在這片海，也知道她永遠(yuǎn)回不來。
蔡老師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一個人因為金錢愛上你，將來一定會因為金錢離開你；一個人因為肉體愛上你，將來也一定會因為肉體離開你。你愛她什么？”
“靈魂?！?p> “是肉體，別自欺欺人了?！?p> “是靈魂?！?p> “人，永遠(yuǎn)都不愿意承認(rèn)他們所想的，所以永遠(yuǎn)都得不到他們想要的?！?p> 我拿起桌上的煙，學(xué)著佳佳，撕掉了煙蒂，深吸一口，吸入肺內(nèi)，又吐出來，說:“你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