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警官一聲沉悶,急促的呼吸聲越來越弱,雙手捧腹,鮮血泉涌而出,轉(zhuǎn)眼間身下已成血泊。
周太太金鋪內(nèi)短短的幾秒沉寂,花姐率先爆發(fā)情緒,跟著兒子不斷嘶吼,淚如飛雨,不停咒罵道:“林坤你個王八蛋,你個挨千刀的,你不得好死……”
翠兒在角落臉色變得蒼白如紙,抱成一團面對著白墻,滿眼淚珠,目光無神,身體不停顫抖,不敢再回頭看一眼。
其余人都呆了,包括瓜皮和模糊睜開眼的胖龍,呆若木雞地怔在原地,不敢出聲,不敢上前去救人,更不敢上前去阻攔。
人都是爹媽生的,平常見殺雞殺狗一類,都會心驚肉跳,殺人的事,畜生才會干得出來吧,誰說不怕都是假的。
可就有這么一個人——林坤,他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大力一抽,染紅的手握著紅刀子,如一個屠夫,沒有一絲猶豫,眼神中不含一絲憐憫。
一股血腥味彌漫整個屋子,周安琪也被驚了魂,她沒想到以自己的氣運,還能親眼目睹到殺人越貨之事,一度懷疑自己在睡夢中。
她看著林坤如一個死神緩緩而來,瀟瀟陰風,似乎讓周圍的空氣溫度瞬間下降了十幾度,后背最是發(fā)涼,待看清那鬼魅般的雙眼時,更是壓抑地令她無法喘息。她還年輕,死亡這個詞對她而言太過陌生,尤其是她這樣的人,平日里連刮傷蹭傷都未經(jīng)歷過幾次的人,直接讓她面對死亡,任誰也承受不了。一時間,除了飛速跳動的心臟,她全身沒能有一絲動作。
一旁的梅云奇眼皮不停跳動,兩腳一軟,險些沒能站穩(wěn)??粗Ч硖嶂t刀子靠近,不自覺地向后蠕動,直到背靠著胖龍這座小山才停下,之前的勇氣,要在安琪面前表現(xiàn)一番的英雄氣概瞬間消散如煙,他感覺到此時的他們在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眼里不過是一群螻蟻而已。
他算是金店內(nèi)最快平復下來的人,這與他的成長歷程有莫大關(guān)系,在此前的二三十年生活中,他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次與死神的擦肩。如九歲那年,他與小伙伴在河邊玩水,為了救溺水中的小友,險些將自己搭進去,后來雖然被路人救下,可喝了一肚子河水的脹痛感和塞滿鼻腔的窒息感,讓他從此對江河湖泊產(chǎn)生陰影。十一歲那年,從拖拉機上摔下來,頭著地;十五歲中考那年最是嚴重,再一次車禍,昏迷了幾天,住院兩個月,險些錯過中考……
此些事跡,在他身上比比皆是,人生道路上甚至一度有過輕生的念頭,所以在他心中,死神常伴左右,早已看透生死。如此想來,他也就看開了。
所以,當歹徒來勢如此,向他們方向而來,他以為對方要繼續(xù)殺戮,雙手一張,視死如歸擋在安琪跟前,顫抖著嘴唇,說道:“你……你別……她,有什么事沖我來。”
梅云奇雖然本能地緊張,話都說不清,可這一動作,卻讓安琪從驚魂中多出一份暖陽,卷起心潮滂湃,她不再是全被恐懼占據(jù)。她真切感受到,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么一個男人,為了自己連死都不怕,這已遠超了浪漫的范疇。這個男人就像這冰冷的夜里突然冒出的陽光,很耀眼,很溫暖,令她崇拜、神往。
浪漫或許是她一個人的,雖為同伙的胖龍瓜皮,目睹了這一切,同樣傻了眼。那個平日里教育他們要謙卑,要上進,要懂得分寸的男人此刻成了嗜血狂魔。他們的世界觀崩塌了,就像是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崩塌了。
看著那夢魘般的眼神緩緩靠近,梅云奇背后的胖龍竟跟著同樣驚慌失措,他也不知道老大此刻是否已成了殺神,是否真要大開殺戒,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將被弒殺名單之列,誰也不敢多嘴一問。因為屠戮,周安琪控制他的力量也跨了,他褲襠里的脹痛感也緩緩消散,他有了力氣動作,可由于緊張,他手舞足蹈起來,本能地將周身一切大力推開逃離,連滾帶爬,直到翠兒位置的角落。
胖龍這么一個人高馬大的大高胖子,正常情況下,能憑借蠻力將張警官這樣的民警隊長反扣住,力氣非比尋常??删瓦B這么一個人,在‘死神’面前,靡如狗,慌亂中他貪婪地喘息著,本能掙扎之下,周安琪和梅云奇又怎能控制得了,周遭瞬間被彈開。
梅云奇所在的絕佳位置更是被胖子推向林坤方向,外人看了,他那動作是撲上去的動作,姿勢像是要與歹徒殊死搏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被逼的。
在那零點幾秒的時間里,梅云奇瞪大牛眼,回頭張嘴像是要說什么,看嘴型,應該是想問候推他出來的死胖子的十八代祖宗。在一秒鐘之后,一股冰涼的刺痛,突然從胸膛傳入腦海,而他口中最后除了一聲沉悶,什么也說不出口。
胸膛的疼痛不算是那種揪心的疼痛,比之襠下之痛像是小兒科,只不過那一陣從胸膛穿透肉身傳到耳膜的刺啦聲瞬間讓梅云奇有些眩暈,酸酸麻麻的感覺遍布全身,整個人剎那間變得極度乏力,無論他動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任何一寸肌膚,最終都會化為一陣刺痛從胸膛傳入腦海。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把刀子是以何種姿態(tài)在他胸膛擺放,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刀柄,看著從刀柄上掙開的鮮紅大手,看著同樣瞪得碩大不可置信的雙眼,看著林坤退開幾步距離。
是了,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內(nèi),梅云奇的氣運怎么可能比張警官還要好呢,這是不合理的。如此一來,才算回歸了常態(tài),回歸他梅云奇的常態(tài)。只不過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他要解脫了。不知為何,在這一刻,他突然想笑,這或許是想哭的極致吧。
據(jù)說,人死前,有那么一瞬間會回光返照,他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的種種,人生中數(shù)不盡的樂事,數(shù)不盡的遺憾和懊悔。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著,這就是死前的最后靈光嗎?他不禁自我反問。
可惜了,可惜未能與遠方的父母告別,可惜未能交上幾個知己好友,可惜未能擁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可惜未能等來好運……
他跪伏在地,鮮血從胸膛不斷向下流淌,染紅了灰色的T恤。他還在盯著刀口,看著衣裳,嘴角微微一揚,暗暗道,早知道這樣就買紅色的那件了……
眼皮越來越重,天花板的光亮越來越暗,旋轉(zhuǎn)地越來越快,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弱,耳膜傳入腦殼只有嗡嗡聲,聲音也越來越響。他用盡最后一絲意識讓自己回頭望向安琪,保持著那份微笑,吸了一大口氣,眼前一黑,終于還是不省人事。
金店內(nèi),隨著梅云奇的倒地,屋內(nèi)再次進入沉靜,連那八歲的小林希也懂事地停下了哭泣,誰也不想再將這個殺人惡魔激怒,誰也不愿成為他刀下的下一個亡魂。
殊不知這并不是林坤要的結(jié)果,他沒想到梅云奇會如此倒霉,競敞開懷抱往他刀口上撞,一下添上兩條人命,尤其是梅云奇,他能感覺的到只是簡單的一刺,從醫(yī)學角度分析,不應該就這么沒了。面罩下的苦澀面容沒人了解,他內(nèi)心表示自己很無奈??伤o人的感覺是很冷酷,像屠宰場里的屠夫,不像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而看著地上那張笑臉的周安琪,也出奇地平靜,至少從外表上看,是極度平靜,呆呆地盯著那個人兒,平靜地極不真實。
周星馳在《喜劇之王》中演戲時曾說過,當一個人受到的刺激過大時,會變得沒有了反應,周安琪或許就是身處此般境地,只不過她是真實感受,不是在演戲。
她的心中像是同樣被別的刀子扎住了,在張警官倒地時,那一面無形的墻已然形成,將所有的情緒統(tǒng)統(tǒng)堵在墻外。而墻外的情緒——無奈、憤怒、沉痛、絕望等等,在這個愿意為了自己甘愿犧牲的男子倒地的那一刻,如山洪洶涌而至。
那堵墻決堤了。
山洪過后,五臟六腑迎來熱浪,匯于丹田,凝于心神,聚力咽喉,隨即一聲驚天咆哮,宛如火山噴發(fā)。
眾所周知,周安琪是個溫文爾雅的女孩,家里她是乖巧的代名詞,外面她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學校里她是三好學生里的三好學生。她是個運氣滿滿的女孩,陽光燦爛的女孩,正氣滿滿的女孩,她的人生本該是五彩斑斕或激情似火,而克制,讓她在這十幾二十年里融入平凡的茫茫人海。
十幾二十年的克制,情感一朝迸發(fā),不可阻擋,她周身神奇地纏繞一圈熱浪,隨著那一聲咆哮,真的炸開了,這不是擬人,也不是比喻,更不是夸張,那熱浪離奇形成的一股熱流似有實體般以她的小身板為源點向四周擴散,就像是一顆無形無色的微小原子彈炸開。
熱浪雖是無形無色,但在那一瞬間,空間如海浪般扭曲以肉眼可見擴散,奔涌向每一個周遭的靈魂?;蛟S不該稱那為‘熱浪’,用武俠小說中的‘真氣’形容,是很恰當?shù)摹?p> 在周安琪身上發(fā)生的事,已脫離了目前科學的范疇!
不單周太太金鋪內(nèi)的眾人,方圓百米的人群,在這一瞬間,動作整齊劃一,不約而同地舉起手臂在身前,為的是阻擋撲面而來的‘真氣’,這是人的條件反射??蔁崂藷o孔不入,銅墻鐵壁亦不可阻擋,何況區(qū)區(qū)肉身。所幸的是,未見有人有何損傷,只是接觸之人,心靈中多了一縷奇怪的東西,可具體是什么,誰也無法描述,亦無法清除。感覺就像是做了個極為短暫的夢,至于夢見了什么,再也記不起來,唯一記得的是,做了個夢。
在接下來的兩秒時間,方圓百米的生物像是進入了冥思狀態(tài),無論男女老少,警察或平民百姓,一個兩個呆呆地杵在原地,目光呆滯。直到那不遠處的電箱位置再次冒出火花,一排商鋪再次陷入黑暗,燈光一滅,眾人才回過神來。
而剛剛發(fā)生的,不是電影特效,不是千百人一起做夢,是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