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是一件愉快的事,也是一件刺激的事。
想要真切地品味到釣魚的滋味,你就得以身犯險,肉身成圣。
因為一馬平川的荒原上沒有燈火,風(fēng)平浪靜的河流里從無大魚。
別人不敢去的地方,我去!
別人不敢釣的魚,我釣!
那些擁擠的地方,出了陌生人的狐臭,幾乎什么也撈不到。
孤獨與刺激才是一個釣者真正的歸宿。
姜至坐在這個鎮(zhèn)上人幾乎少有過來的魚塘邊上,輕輕地握著釣竿,想起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過的一篇“釣魚圣經(jīng)”。
那個年代的許多中年人都是這般,對釣魚有一種超越了本我的癡妄。
他們拿起魚竿,走向洶涌的水庫,就會看見當(dāng)年那個獨自走向陌生城市的自己,只不過那時城市上空的的云霧繚繞,換做了此刻靜水深流中的艷陽高照。
每一次揮桿,那個當(dāng)年跟黃牛大家,跟小販斗智的自己又會浮現(xiàn)于眼前,就像一朵二十年前的花再度盛開。
釣魚,釣的早就不是魚。
“可樂,你說那位真的會來嗎?”
呂可不耐煩地扭頭問道,對他而言,枯坐在這兒看著眼前一動不動的浮標(biāo),
姜至不說話,扭頭看著他,耳畔傳來摩托車發(fā)動機的聲音,他朝著呂可微微一笑。
很快,兩個男人從山林中走下,來到了岸邊。
瞧見姜至和呂可的身影,不禁微微一愣,像是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偏僻的魚塘也能碰到旁人。
領(lǐng)頭的男子不為所動,朝著岸邊的小木屋走去,老板也快步迎了上來,陪著笑說了幾句,那兩個男人便走向了姜至二人的對岸。
老板夾著兩個小板凳,扛著一把遮陽傘,手臂上還掛著個裝滿餌料和各種工具的袋子跟在身后。
時間就在雙方的對坐中悄然流逝,然后,姜至默默起身。
他緩緩繞過魚塘的一邊,走過了魚塘塘主的小木屋,走到了對岸,在那兩個釣魚男子的遮陽傘旁停步。
準確來說是在那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身旁站定,然后輕聲道:“在這兒,只能釣起那些本就溫順的魚兒,不用調(diào)餌、挫餌,不用做任何的準備,釣魚就只是為了來釣魚而已?!?p> 姜至說著那些自己積累多年的釣魚經(jīng)驗,偽裝出一股見多識廣的闊少在夜總會打媽咪屁股的干練和自信。
可惜,中年男人只是扭頭看了他一眼,便緩緩收回了目光。
中年男人身旁的那個更年輕一些的男子更是小聲委婉地提醒道:“兄弟,別驚了魚。”
姜至朝著那個年輕男子歉意一笑,就在年輕男子以為他要識趣離開的時候,姜至開口道:“周鎮(zhèn)長就打算在這兒釣一輩子魚嗎?”
中年男子霍然扭頭,看向姜至,姜至神色坦然,平靜地承受著他審視的目光。
“小劉,去幫我再拿點餌料過來。”
中年男子開口吩咐道,聲音不小,壓根沒有怕驚著魚兒的意思。
年輕男子愣了愣,看著腳邊,“領(lǐng)導(dǎo),這兒還有好多.......”
話沒說一半,中年男子眉頭一皺,他便恍然大悟,起身快步離去。
“抽煙嗎?”
中年男子從兜里掏出一支煙,遞向姜至。
姜至伸手接過,然后大剌剌地任由中年男子舉起火機幫他點上,輕吸了一口,吐出一口輕薄的煙霧。
時隔半月的第一支煙,并沒有給他造成什么不適。
中年男子給自己也點上,猛嘬了一口,借著升騰的煙霧開口道:“兄弟,怎么稱呼?”
姜至輕笑一聲,“周鎮(zhèn)長,你覺得這個文興鎮(zhèn)怎么樣?”
見姜至不搭他的話,中年男子也沉默了起來。
謹慎,是一個官員的基本素質(zhì)。
姜至也不以為意,他要的只是中年男子能夠耐心聽他說完這一段話。
“這個鎮(zhèn)子,還很落后,如果不是本地人,來到這兒工作的人會很失落,但對于周鎮(zhèn)長則不同,落后換個角度說叫進步空間大,很容易做出成績,進而謀得仕途上的晉升,想必周鎮(zhèn)長來之前也是這么想的?!?p> “但是,周鎮(zhèn)長卻忘了這兒還有個薛書記,更何況這位薛書記還是一個行事又霸道的人。于是,我才能在這兒遇見寄情山水的周鎮(zhèn)長?!?p>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你雖不甘心,但沒用,
姜至看著中年男子越來越凝重的神色,微笑道:
中年男子猛地扭頭,雙目如電,直視著姜至。
姜至笑容不改,“如果我還告訴你,農(nóng)村建設(shè),將是未來幾年政壇極其出政績的地方,你要是能把握好這一股風(fēng),兩三年勝過你十年辛勤鉆營,你又該作何打算呢?”
中年男子的神情反倒是平靜了下來,看著姜至,“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姜至站起身,一臉回憶的悵惘之色,“我的長輩欠了別人一個人情,我是來還這個人情的,我畢竟不是官?!?p> 看著沉默的中年男人,姜至卻主動伸出手,自報了家門,“我叫姜至,周鎮(zhèn)長,我們還會再見面的?!?p> 中年男子也伸出手,和姜至輕輕一握。
這個在余生中被他反復(fù)想起的一次握手,此刻的他并無任何的概念。
姜至瀟灑離去,中年男子看著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他叫周勇,三十歲,文興鎮(zhèn)現(xiàn)任鎮(zhèn)長。
一切都和姜至所言一樣,寄情山水實在是心灰意冷的無奈之舉。
但他并沒有放棄,因為他還年輕,他還有著許多的報復(fù)和希冀。
哪怕是仕途上不順,身為一個窮苦家庭出身的人,再不濟心里也還存著點為老百姓做點什么的念頭。
坐回小板凳,周勇的臉色幾度變幻,沉吟不語。
遠處觀望的年輕人看見姜至離去,連忙跑過去,卻被周勇又揮了揮手,趕回了遠處的樹蔭下。
周勇從腰間解下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爸,回家了沒?”
“沒有,在樓下跟你張叔叔幾個下棋呢!”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正是周勇的岳父,東江縣嚴貴榮。
可惜,這個頭銜上要加一個【原】字,因為嚴貴榮已經(jīng)退休好幾年了。
不然周勇的日子也不會這么可憐。
縣城看似簡單,大多數(shù)縣城開著車二十分鐘就能繞上一圈,但每座縣城都有自己的生態(tài)體系。
裙帶關(guān)系之復(fù)雜交錯,通常讓外人難以下手,只有常年浸淫在這個圈子里的人才能抽絲剝繭,又能如魚得水。
“爸,我有個事情想跟你請教一下?!?p> “行,我回家?guī)湍阏艺铱?,來,誰來接我一下子,我回去給孩子找個東西.......”
周勇默默握著電話,很快,電話那頭就安靜了下來,岳父的聲音也變得嚴肅了起來,“說吧,什么事?”
周勇斟酌著詞句,開口道:“最近縣里有沒有什么風(fēng)聲?比如新任縣長方面的?”
嚴貴榮的聲音也有幾分遺憾,“目前來看,馬為民上位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p> 聽這語氣,顯然他對周勇的處境和想法一清二楚。
他嘆了口氣,
“爸,我今天遇見了一個人?!?p> 說完,周勇就將方才和姜至見面的點點滴滴,每一句話都幾乎一字不差地復(fù)述了出來。
這是他的本事,也是當(dāng)初一貧如洗卻能得嚴老頭看重的地方之一。
電話那頭沒了聲音,周勇知道自己這位老岳父是在用他那大半生的官場經(jīng)驗在思考,于是也不催促。
“還人情,倒是真有可能?!?p> 嚴貴榮的聲音緩緩響起,“當(dāng)初漢光縣就有一個老紅軍,在戰(zhàn)場上救了一個戰(zhàn)友,后來老紅軍沒活到解放,十幾年前,花了大力氣,不僅將那個老紅軍的后代親友都一番安排,連帶著老紅軍那個村都跟著享了大福?!?p> 周勇也附和道:“隔壁縣那位當(dāng)了高官,家鄉(xiāng)也得了大好處,那道路基建就比我們縣好一大截?!?p> “但這只是有可能。”嚴貴榮敏銳地察覺到了周勇的心思,開口提點道:“對方如果是來對付你的,怎么可能會編一個完全沒可能的理由。事情的關(guān)鍵,還得落在馬為民的頭上。”
“我覺得他是真的?!敝苡潞鋈婚_口,難得地在岳父面前表現(xiàn)出了一絲強硬。
嚴貴榮的聲音也登時嚴肅,“不要意氣用事!”
“爸,你覺得我賭不賭這一把,有什么區(qū)別嗎?”
“怎么沒區(qū)別,
“就這么走了,我不甘心??!”周勇開口道:“如果那人真的所言為真,這真的是我的好機會啊爸!”
嚴貴榮再度沉默,若是一個外人,他可能已經(jīng)毫不猶豫地批評起來,但這是他的女婿,是繼承他衣缽,維系他家族在官場榮光的希望,他不敢武斷。
“你好好斟酌一下,不要急著做決定,回去吃個飯,洗個澡,冷靜下來細細想想再說?!?p> 周勇也深吸了一口氣,“好?!?p> “哦對了,你不是知道那位的名字嗎?查查,或許能多些線索?!?p> “嗯好?!?p> 掛了電話,周勇低頭沉思著。
水面上,浮標(biāo)不住沉浮。
呂可叼著一支煙,看著姜至,“抽煙了?。俊?p> “應(yīng)付了兩下。”姜至在小椅子上坐下,“總算是辦好了?!?p> 呂可挪了挪屁股,“咱們得坐到什么時候?這玩意兒我實在沒興趣啊!”
姜至看著對面,“等他們走了我們就可以走了?!?p> 呂可看了看魚塘對面如老僧入定般的周勇,“那要是他們一時半會兒不走呢?”
“如果他們一個小時都不走,我們就走?!苯量粗鴧慰?,“那就意味著我們的努力失敗了?!?p> 呂可神色一凝,目光悄悄地停留在周勇的身上,就像看一個84、61、90的姑娘。
“動了動了!”他忽然低聲喊道。
姜至也看見了周勇和他身旁的年輕人站起身,找到魚塘塘主,給了錢,從他手上買了一條魚兒,直接離去。
整個過程,沒有朝姜至的方向看上一眼。
聽著摩托車轟鳴著遠去,姜至露出如釋重負的滿意微笑,“穩(wěn)了!”
呂可也笑著恭喜道:“弓雖?。】蓸?!”
二十分鐘之后,剛好十二點半,姜至和呂可也起身離去,坐上摩托車,趕回文興鎮(zhèn)。
只騎出不到一里地,姜至明顯感覺車子開始肉了起來。
“糟了,沒油了!”他捏住剎車,呂可連忙從后座跳下來,熟練道:“把副油箱打開,應(yīng)該夠回去的?!?p> 姜至點點頭,支起偏腳架,低頭看向油箱,傻眼了,“怎么特么一直用的副油箱啊?”
呂可聞言一愣,看著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左右,嘴角抽搐。
......
下午兩點,戴鄂從床上爬起。
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午覺睡得特別香。
他從柜子里拿出一包廉價的茉莉花茶,抓了一小撮準備扔進大茶缸里,猶豫了一下又松了松手指,漏回去了一半,然后從墻角拎起水壺倒上。
茶香漸漸升騰,他滿意地端著茶杯,打開了房門,站在門前,看著遠處熱鬧的報到學(xué)生。
一陣摩托車的馬達聲由遠及近,很快停在了他的門口。
“咦?你們回來啦!”戴鄂微笑地迎上一步。
前胸后背都是汗?jié)n未干的姜至看著戴鄂,“老戴,問你個事兒。你知不知道你車子沒油了?”
戴鄂點了點頭,“我知道??!”
“那特么我問你借車的時候你怎么不說?。俊苯恋恼Z氣中甚至都有幾分悲憤。
戴鄂愣了愣,不好意思地道:“我想著你難得問我借個東西,我怕我說沒油,你不信,反而會覺得我小氣,所以就......”
看著戴鄂一臉認真的樣子,一旁的呂可幽幽道:“打一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