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愛之音

　　沒有哪一顆星星逃得脫夜晚，就如沒有哪一場大酒逃得過一對久別重逢又即將離別的兄弟。

　　下了第一節(jié)晚自習，姜至便在街上還未打烊的餐館打包了幾個熱菜拎往信用社的家屬樓。

　　房間里，呂可正守著一桌子燒臘鹵菜和兩箱啤酒，孤獨地抽著煙。

　　他看著開門回來的姜至，吐出一口落寞的煙霧，幽幽道：“我感覺我就像一個風塵女子，被你圈養(yǎng)在這方小小天地，瞧見你的歸來而歡欣，望著你離去而落寞，就像一株草守望朝陽，一棵樹靜候月光，一段情被風干了憂傷?！?p>　　姜至扯了扯嘴角，“你能說人話嗎？”

　　“我餓了......”

　　他忽然將煙頭朝一次性紙杯里一扔，蹦跶起來，情緒一振，“快點開搞！今夜，我只是個沒有感情的酒精容器！”

　　姜至笑著將那一個個菜打開，然后開瓶，倒酒，舉杯，“好兄弟！”

　　呂可笑著跟他一碰，“真肉麻！”

　　......

　　“可樂，我感覺你變了好多，我更佩服你了。”

　　“是嗎？不是一直都我在佩服你嗎？”

　　“這正常，互相佩服嘛！哈哈！嗝~以前的你吧，坦蕩純粹又熱血孤勇，身上那份清高總讓我想起書上那些才情驚艷偏偏又懷才不遇的文人，其實我是有些自慚形穢的，所以當初你拒絕我想找家里幫你走關(guān)系留在錦城的時候，其實我并不意外?！?p>　　姜至灑然一笑，“那叫清高嗎，那叫傻啊，現(xiàn)在重來一次，我說不定直接就磕頭求你?！?p>　　“放屁！”呂可叼著煙，一臉看透世情的模樣，“這次見到你，我真的放心多了，我也不知道在你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但明顯能感覺得到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p>　　姜至微微遲疑，果然最熟悉自己的還是這種死黨，這才兩天就能察覺到自己的變化。

　　他腦袋一轉(zhuǎn)，正要思索怎么回他，呂可一臉蕩笑，“是不是和沈知墨突破了關(guān)系，連帶著把自己的任督二脈也通了??？”

　　也？

　　“去你大爺?shù)?！”姜至趁機笑著轉(zhuǎn)開了話題，“你呢，打算什么時候找一個？”

　　呂可搖了搖頭，“找啥啊，我要是有了歸屬，這天底下有多少女人的愛情夢想會破滅，我得對她們負責?！?p>　　姜至佩服地再度舉杯，“狗東西不愧是狗東西！”

　　“可樂，求你個事兒？”

　　“嗯？”

　　“跟我說說你為啥愿意待在這兒唄？”

　　姜至猛地抬頭，看著呂可通紅的臉上那炯炯有神的清亮雙眼。

　　-------------

　　“文興中學的老師？”

　　周勇坐在辦公室，眉頭一皺。

　　昨天跟他一起去釣魚的年輕人恭敬地匯報著，“是的領(lǐng)導，還是今年新分來的?！?p>　　今年新分來的......周勇的心頭微動，面上不動聲色，“哪個學校畢業(yè)的？”

　　“蜀州師范大學?！?p>　　周勇心潮悄然涌動，他雖然不是教育系統(tǒng)的，但也知道文興鎮(zhèn)這么個小地方，實際上是很少有重點大學應屆師范生過來的。

　　這么說來，這個姜至別有所圖的可能性很大??！

　　他想了想，對那個年輕人道：“行了，你下去吧，這事兒是我的一點私事兒，就別多說了?！?p>　　年輕人連忙點頭表示知道，恭敬退下。

　　周勇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輪流叩擊著，想了一陣，取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

　　“老婆，在上班??？”

　　“這不廢話嗎？”

　　“嘿嘿，問你個事情，你是不是跟教育局人事股有個女的認識？”

　　“嗯？？？”

　　“你想什么呢！”周勇對女人的腦回路也是無語，解釋道：“我有正事兒，想讓你找她幫我了解一個老師的情況。”

　　......

　　下午，周勇才剛從午覺中醒來，手機就震了起來。

　　“老公，我中午找楊姐吃了個飯，問了問，是有這么個老師?！?p>　　周勇的老婆雖然霸道了些，但一聽是老公的正事，動作還是很快的。

　　周勇睡意頓消，“然后呢？”

　　“楊姐說，這個老師就是個倒霉催的，大學品學兼優(yōu)，留在錦城其實都是可以的，居然被弄到了咱們縣城。這還不算，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領(lǐng)導，原本都定好留在縣中的，居然又被發(fā)配到了你們文興鎮(zhèn)上，這事兒還是周股長親自吩咐楊姐親手經(jīng)辦的，可憐得很?！?p>　　可憐？

　　聽完老婆的復述，周勇心頭冷笑起來，你們這幫人完全被對方耍了！

　　看來這個姜至的背后果然有古怪，在教育局也能悄然安排，極有可能是帶著某些大人物的意志而來的。

　　如此說來，自己似乎真的可以賭一把了。

　　他扭頭看向窗外，似乎想從低沉密布的烏云中找出一絲曙光。

　　---------

　　“要下雨了，大家先把窗戶固定好，別被吹得砸爛了?！?p>　　看著暗沉的天色，上午送走了呂可，緩了半天的姜至走進教室便開口吩咐道。

　　等臨窗的學生們紛紛照辦，他才輕咳一聲，“上課?！?p>　　照例的課堂儀式過后，姜至開口道：“上午因為老師有點小事，跟英語老師換了一節(jié)課，所以今天兩節(jié)語文連課，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我們講一講作文?！?p>　　“本來這個課程是后面才說的，但是這不是快要四鎮(zhèn)摸底聯(lián)考了嘛，我覺得我們還是先講講?！?p>　　“經(jīng)過這么多天的學習，我們都已經(jīng)知道在咱們語文的考試設(shè)計中，作文是對我們個人表達的綜合考驗，考驗大家能不能在有所局限的情況下，清晰準確地表達出自己心中的思想。作文的分值也很高，百分制一般是四十分，一百五十分制通常是六十分。簡單來說，作文寫好了，你的語文得分就低不到哪兒去?！?p>　　“那么，如何來寫好作文呢？有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很是重要?！?p>　　姜至從桌上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接著道：“首先是文體。這是最基礎(chǔ)的，不能命題老師要求寫記敘文，你寫一篇議論文，那你就是寫出花兒來也沒用。就像你媽給你五塊錢，上街打個醬油，你吭哧吭哧跑到街上買了瓶醋回去，你就是把那瓶醋吹上了天，你媽也只會抄起棍子給你兩下。”

　　......

　　“其次是結(jié)構(gòu)和邏輯。這個東西比較復雜，我們不說那么深，就很簡單，舉個例子，張小強！”

　　他輕輕一喊，坐在第一排的小個子愣了愣，緩緩站起。

　　“同學們，比如現(xiàn)在讓大家形容張小強這個人很好，大家覺得該說些什么？”

　　張小強這個人很好？？？

　　下面的同學一臉擔憂地看著姜至，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老師，有病早點去看醫(yī)生啊！

　　“咳咳，舉例子。我們要善于發(fā)現(xiàn)同學身上的閃光點?！?p>　　早已都被姜至深深折服的班長陳麗主動舉手，“張小強雖然個子小些，但很靈活，跑得很快！”

　　“嗯，不錯。那這就叫身形。”姜至點點頭，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下一個【身形】。

　　“其實，張小強挺仗義的，我們班上的人被欺負，他打不打得過都愿意幫忙出頭。”

　　“對，偶爾大家有些小事也挺熱心?！?p>　　姜至微微一笑，“嗯，這就是性格?！?p>　　他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字，【性格】。

　　“我說一個，不知道大家發(fā)沒發(fā)現(xiàn)，張小強的口哨吹得特別好，而且學什么都很像?！?p>　　“對對對，我也想說這個?！?p>　　姜至點點頭，“這就是特征?！?p>　　于是轉(zhuǎn)身再在黑板上寫下【特征】兩個字。

　　他笑望著眼眶通紅的張小強，“我覺得張小強同學長得也不錯啊，一看就很機靈?！?p>　　說著，在黑板上又寫下【長相】兩個字。

　　然后拿著小棍子輕輕點了點四個詞，“如果咱們寫這篇文章，按照這個結(jié)構(gòu)來，是不是就很清楚了？大家也知道寫些什么，閱卷老師讀起來也是有條有理的了？”

　　眾人齊齊稱是。

　　姜至笑著道：“讓我們感謝張小強同學為我們做了范本，希望大家都能在生活中多發(fā)現(xiàn)同學的閃光點，你們每一個人，都是很棒的！”

　　說著他帶頭鼓起了掌，掌聲緩慢地響起，然后連成了一片。

　　張小強緩緩坐下，低著頭，飛快地抹了一把眼睛。

　　......

　　“大家有了這個意識，今后寫文章就要先做好結(jié)構(gòu)設(shè)計，讓整個文章就像收拾干凈的床鋪，枕頭是枕頭，被子是被子，一目了然，不然你等著閱卷老師去從那亂糟糟的一堆東西里去給你扒拉，你覺得他有那個閑工夫嗎？”

　　“那么我們現(xiàn)在再想想，如果讓你描寫我們的學校很美麗，應該怎么寫？”

　　......

　　叮鈴鈴！

　　下課鈴聲響起，姜至將一句話講完，干脆地宣布了下課，晃晃悠悠拿著茶杯走向辦公室。

　　學生們也紛紛站起來，三兩成群地走向廁所。

　　學生時代，一個人上廁所是一件絕對孤獨的事情，這樣的待遇只屬于頂級的學霸和可憐的沒朋友。

　　只不過一個是在享受孤獨，一個是在忍受孤獨。

　　好在這個班上，還沒有那么孤獨的人。

　　上完了廁所，眾人便或靠或趴地在樓道的欄桿上，看著樓下的風景，看著猶帶一臉稚氣的初一新生們嬉笑打鬧。

　　如今的他們眼神中還沒有回憶，只有居高臨下的鄙夷。

　　“姜老師上課真的好有意思，我覺得最近的語文題都簡單起來了呢！”

　　“對對對，我都沒想到我居然會喜歡語文這門課?！?p>　　“我跟你們說個秘密，我昨晚做夢夢到姜老師呢，嘻嘻?！?p>　　“你那是秘密嗎，整個寢室都聽見你的夢話了，什么姜老師你跑不掉的，還笑得特別猖狂?！?p>　　“哎呀呀！”

　　......

　　“勇哥，我覺得姜老師其實挺不錯的。”

　　張小強一邊聽著一旁班里女生們的嘰嘰喳喳，小聲開口道。

　　黃繼勇眼睛一瞪，“你小子怎么回事？這么快就被老師收買了嗎？”

　　張小強縮了縮脖子，趕緊表明立場，“我沒有。”

　　但沉默過后，他又小聲道：“勇哥，姜老師說還有不到一年就要畢業(yè)了，我們畢業(yè)了能干啥呢？”

　　黃繼勇也愣了愣，然后立刻恢復了信心，“暑假咱們一起喝酒的平哥現(xiàn)在在粵州那邊進了廠子，一個月能掙好幾千呢，我們可以去找他。還有，去年寒假帶你見過的01級的海哥，記得吧？他們在閩州那邊給人看場子，聽說也掙得不少，他說他們老板人好得很，像咱們這種不滿十八歲的，給得還更多些。我都有電話，放心吧！”

　　說完他哼了一聲，“你別看那個姓姜的說得了不得，他白上個大學，還沒我們初中畢業(yè)出去打工掙得多！”

　　不小的聲音自然傳進了身旁眾人的耳中，幾個女生把嘴一癟，翻了個白眼，鄙夷地移開了幾步，旁邊的男生也扭過頭，不打算跟這個混世魔王辯論什么。

　　黃繼勇年少的氣性被那幾個女生的白眼激起，聲音反倒一提，“本來就是！天天說得要不完，聽起來好了不得，實際上他教的還不都是些沒用的東西！”

　　一只手輕輕按上了黃繼勇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姜至認真地看著黃繼勇，“這位同學，我不許你這么說自己?！?p>　　四周一愣，旋即驟然響起哄笑聲讓黃繼勇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重新在教室中坐定，姜至沒有直接開始講課，而是笑著道：“剛才在走廊上，我跟黃繼勇同學開了個玩笑，但我也真的想跟大家說一句，這個世界很大，我們都很渺小，但同時，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至少在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好朋友那你，你們都是無比重要?！?p>　　“所以，千萬別放棄自己，因為你們和這個世界上每一個成功的人一樣，都是被人雙手捧著來到這個世界，那么珍貴而小心?！?p>　　......

　　“下面我們來講講作文的第三個方面?！?p>　　花了五分鐘時間將上節(jié)課的內(nèi)容簡單復述了一下，姜至在黑板上寫下了兩個大字，【文筆】。

　　“做好了前兩項，只要詞句通順，在作文這塊及格分數(shù)應該就是沒問題的了。但要想拿高分，文筆就是不可或缺。”

　　“大家對文筆多少有些誤解，覺得就是那些華麗辭藻的堆砌，就像什么穿過紫堇，穿過木棉，穿過陽光明媚的三月里厚重的憂傷。不是說這一類的文字不好，而是大家很難寫好，而且這也不是閱卷老師喜歡的風格?！?p>　　姜至沒有接著講那些干練、精簡之類的要求，因為對眼前這些學生而言，理解不了更實踐不來。

　　姜至只能因材施教。

　　“這當中其實有許多小技巧，大家只要靈活運用，就能為自己的文章增色不少?！?p>　　他看著下方露出期盼之色的眾人，笑著道：“是不是以為有什么絕世秘籍要傳授給你們，然后你們一煉就能像書里的主角一樣，神功大成，從此回回作文都考滿分？”

　　教室里響起哄笑聲，姜至攤了攤手，“神功大成不要想了，但秘籍還真有。”

　　他捏著粉筆在空中虛點幾下，“第一個，開啟想象?！?p>　　“你要寫得生動，首先你自己得有那個概念，不然你的文筆再好，腦子里沒東西，也寫不出來?！苯列χ溃骸拔襾韱柎蠹?guī)讉€問題，希望大家踴躍回答。”

　　“風，有沒有聲音？”

　　“有！”下方眾人異口同聲道。

　　“那風有沒有形狀？”

　　下方的眾人都陷入了沉思，風哪兒有形狀??？摸都摸不著。

　　姜至也不提醒，靠著講桌笑意盈盈地等著。

　　“我知道了！”

　　一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女生忽然驚呼出口，旋即又在眾人的目光中縮了縮脖子，不敢吱聲。

　　姜至卻笑著道：“李秋月，大膽說?！?p>　　女生站起來，深吸一口氣，“我有時候睡午覺睡不著，就會盯著床上的蚊帳看，風扇吹得蚊帳一鼓一鼓的，那不就是風的形狀嗎？”

　　姜至滿意地點了點頭，輕輕鼓掌，“說得很好！”

　　“姜老師，我也知道了，旗桿上的紅旗迎風招展，不也是風的形狀嗎？”

　　“對，還有我看電視里放的，帆船的風帆，也是風的形狀！”

　　被李秋月這么一點，眾人都明白了過來，順著那個思路七嘴八舌地講了起來。

　　姜至笑著點頭，“不錯，蚊帳、風帆、紅旗、衣衫、都是風的形狀，如果在描寫風的時候，加上這一點，是不是就能更形象一些？”

　　他看著若有所思的眾人，“那么風有沒有味道呢？”

　　“有的，大車從路上過，吹起風來，吃到嘴里都是泥巴味！”

　　.......

　　“很好，那我問你們，雨有聲音嗎？”

　　.......

　　“那雨有形狀嗎？”

　　.......

　　“那么雷，除了有聲音，有形狀嗎？”

　　......

　　“有觸感嗎？”

　　......

　　“很好，同學們，這就是我們寫作文的技巧之一，開啟想象，大家可以利用這么模式，多換一些東西來思考，在寫作的時候，要從立體多面的角度去描寫，增強畫面感和代入感?！?p>　　“姜老師，我有個問題。”馬骉忽然舉起手來。

　　“嗯，你說?！?p>　　馬骉站起來，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林麗華，“姜老師，愛有沒有聲音呢？”

　　......

　　姜至疑惑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