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城的一條小路上,坑坑洼洼。太陽已經下山,黃昏剛過,小路周圍便一片漆黑,只聽得幾聲蟲叫,偶爾有踏過行人的腳步聲。小路不遠處一個人家忽然亮起了燈光,從窗戶散出來,蚊蟲密密麻麻地往上撞,屋內的一個年輕女子不厭其煩地拉上了簾子。
一個男子的聲音傳出:“好像今天云層很密,要下雨的樣子?!?p> 那女子便道:“那你就帶個斗笠?!?p> 一般居住前城的人家很少晚間出門的,除非是盜賊或是尋娼的,因為前城的夜間很少燈火,大多數人家負擔不起那么多燈油的費用。這男子要在夜間出門,顯然不是做什么尋常事。
然而門依然緊閉著,直到一個男子悄然間站在了門前,叩了三聲,門方才打開。
“韋渚哥哥,你來啦!”那是鹿湘靈的聲音,依然愉快,但卻不那么欣喜。想必是因為擔憂鹿凌駒,勸他不要冒險,又拗不過他的性子,只得依了他。
韋渚進屋去,見鹿凌駒在小交凳上坐著,一襲黑衣,臉上蒙著黑布,頭戴斗笠,只露出兩個眼睛來。身上還背著一個布袋,鼓鼓的不知道裝了什么東西。韋渚噗嗤一笑,問道:“你是救人還是逃命去?怎么這身行頭來?”
鹿凌駒無奈道:“我也是這么說的,這傻妹子偏偏要給我?guī)线@許多東西?!闭f著便解下布袋,扔在桌子上,一打開,里面竟然還放著幾張干餅?
鹿湘靈沉著臉道:“你去救人,多久回來?”
鹿凌駒一攤手道:“救出之后當然馬上就回來了。”
鹿湘靈道:“若是今晚一去,仍然救不出呢?”
鹿凌駒道:“那就稍等一會兒,找到機會再上?!?p> 鹿湘靈將布袋重新給鹿凌駒系上,道:“那還是帶上的好?!彼戳艘谎垌f渚,又向鹿凌駒道:“你可莫要不自量力,否則韋渚哥哥救都來不及救你?!?p> 鹿凌駒只得無奈地點頭道:“是、是?!?p> 韋渚笑了笑,從懷中摸出一個金屬管狀的物件,遞給鹿凌駒,道:“既然你都帶齊東西了,也不差多帶一個。來,把這個收了?!?p> 鹿凌駒接過金屬管,好奇道:“這又是個什么玩意兒?”
韋渚道:“這是一個火管,本來是孩子的玩物,我想你帶上或許有用處。你將這個線頭一拉,管口朝天,它便會吐出一團火來,在天上炸開。到時若情不得已,你先行逃跑,待安全了,又或者遇險了,拉這火管,我便馬上來找你?!币贿呎f著,一邊虛拉引線,演示給鹿凌駒看。
鹿凌駒將金屬火管翻來覆去看,埋怨道:“不帶。我妹子本來就塞給我許多東西了,還帶這玩意兒干啥?”說罷就要還給他。
鹿湘靈趕忙接過,重新塞回他的衣服里面,道:“你帶這個好。你不帶我那些東西,就帶上韋渚哥哥給你的火管,你可千萬不要逞強不屑用它?!彼龓吐沽桉x除下了那布袋,揭開來,將那幾個干餅取出,還是塞進他懷中,道:“還有這個。”那布袋的干餅下,躺著一柄小刀,一捆麻繩,一把釘錘,等等。想來都是鹿湘靈臨時想起某某東西或許有用,便強要鹿凌駒帶上。
韋渚向鹿湘靈笑道:“你放心,我們在晚間過去,只在那些先生不在的時候救人?!?p> 鹿湘靈笑道:“韋渚哥哥說了,我就放心了?!?p> 鹿凌駒也嘿嘿地笑,三人說了一陣。韋渚知道鹿湘靈其實仍然擔心,臨行前仍想念他哥哥幾句,便向鹿凌駒說道:“我去外面等你?!彪x了屋子,掩上了門。他四處逛游,走到草叢深處,便摘個草根嚼,走到禿丘處,就坐下來仰望天空。天上沒有月亮星星,被云層遮住了,韋渚稍覺可惜,畢竟這秋天的城郊是很涼爽的。
韋渚遠遠地望著那個小屋,心想這兄妹二人平時打打鬧鬧的,一到這種時候家人之間的溫情便顯現出來了。又一想到自己家中,雖然有時兄弟姐妹間表面客客氣氣,其實各自心中沒什么感情在,更想起午間與韋幸較量時他那一臉殺意的模樣,更覺得心寒。有時他覺得雖然這一世衣食無憂,但成長在深院里面,常常有透不過氣的感覺,倒是比不上鹿凌駒兄妹二人吵吵鬧鬧的,即使貧窮也很快樂。想到這里,韋渚腦中浮現出前世那老乞丐的模樣來,不知他現在如何了?是否還在磕頭乞食呢?也不知他有沒有給自己堆一座小土墳,祭兩個餿饅頭去?
門終于開了,鹿凌駒幾步便行至韋渚身邊,淡然笑道:“可以走了吧?!?p> 韋渚跳起來,拍拍屁股下的塵土,道:“走!”
鹿湘靈在門前向他們揮手告別,待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了,才輕輕將門合上,照在門前地上的燈光隨之變細,消失,門堂前又恢復了一片黑暗。
前城到后城路程不短,又是夜間,隔離前中兩城的城門早就關閉了。然而這無論如何也是攔不住這兩個人的。韋渚修為本來就強,自不用說,那鹿凌駒也修行了大元神術,體力充沛,雖然不會像那些術師一樣會飛會騰空,但他將江湖武功與大元神術融會貫通,一路上飛檐走壁,也能追得上韋渚。
潛入仙學后山時,仙學剛剛過了宵禁,道路處處明亮,樓宇座座輝煌,倒是一處好景色。鹿凌駒一面奔跑,一面環(huán)視觀賞,嘖嘖稱贊道:“你們仙學的夜景著實不錯,怪不得你們城中的人總是嫌棄前城,這樣一看,前城果然就像一個臭水溝子似的。不過這里有一點不好,這么好看的地方,怎么都沒有人出來走一走呢?”
韋渚道:“現在打了止靜的鐘聲,也就是開始宵禁了,學生們都需得回寮房去,不許外出的。”
鹿凌駒驚道:“既然不許外出,那么這滿地的燈火不是白白浪費了么?!”
韋渚笑道:“這里的燈是用仙術點的,不耗多少燈油?!?p> 鹿凌駒恍然大悟道:“那還好,否則我看這里點燈一晚上,能夠我們用一年。我妹子在家里,晚上都一定要等到全然看不見東西了才肯點燈呢!”
韋渚半晌不出聲,覺得有些苦澀,許久才緩緩道:“只希望有一天,這天下人人都能過上晚上也不必摸黑的生活?!?p> 鹿凌駒哈哈大笑道:“這真是個好理想!不過如果這山間小路也能點上燈就更好了!”
二人已經入了后山,那是真正的深山老林,一路上無一點兒燈光,等到走得深了,離仙學遠了,二人便完全是摸黑在走了。鹿凌駒自然是不認得路的,全靠韋渚一路引著。
見韋渚仍像在白天一樣健步如飛,鹿凌駒問道:“你們術師都能在夜間看清東西么?”
韋渚道:“這我就不知道其他人了?!?p> 原來韋渚主修的大元神術對身體的增益效果極佳,各方面的感知能力都顯著強于一般的術師。但韋渚知道,精通“氣”與“榮”的術師會對周遭環(huán)境的變化極其敏感,卻沒有辦法比較出優(yōu)劣來了。
二人相談一路,繞過了第二座峰,在山洼處見到了定紡廟。鹿凌駒也習慣了眼前的黑暗,見了往下歪了一半的牌匾,道:“好宏偉的廟,好破落的廟?!?p> 那正大門鎖著,然而門鎖雖厚,但付滿了銹斑,鹿凌駒晃動幾下,心想我只消用力一拉,便可以將鎖破壞了。但顯然沒有必要去破壞這鎖,因為韋渚已經在里面隔著門輕聲叫他:“你愣著做什么?趕快跳進來!”鹿凌駒這才輕展猿臂,攀上墻頭躍入其中。
大門后是一個四方小院,栽著的兩棵樹木已經將樹根破出地面上來,樹干有三四人合圍,繁茂枝葉如華蓋般,幾乎罩住了整個小院,滿地都是落葉,腳踩上去沙沙作響。正對大門的是正殿,立了四根巨柱,無門,黑洞洞的看不見里面。正殿的兩邊各有走廊通向深處。
韋渚道:“我昨晚過來,里外搜了一圈,什么人都沒有見著。我怕他們可能已經將周濟圖轉移,又不敢確定?!?p> 鹿凌駒跳上正殿的屋頂,俯瞰整個定紡廟,說道:“這些破落屋子,能關得住人才怪!他們能提出把人放在這里,那就說明此處不是有暗道,就是有密室?!?p> 韋渚點點頭道:“我也有此意。我們倆專找那些陰暗角落,偏殿地窟,說不定里面就藏著人?!北闩c鹿凌駒分兩頭去了。
雖說二人都是武藝在身,平時用拳頭說話的,并不怕什么神神鬼鬼的,但孤身一人深入那些漆黑無比的寶殿深處,也不禁心里有些惴惴。仙廟的結構奇特,經常不知何處就有一個風口,因此走到密室中,偶爾也有陰風陣陣,而廟中四處可見的仙人塑像、神獸的壁畫,突然撞見也會不由得嚇人一大跳。前一天晚上韋渚只是草草地搜索一圈,今天仔細搜查時也有些不安,這是人之常情,但他一無所獲,慌忙跑出院子時,發(fā)現鹿凌駒也慌慌張張跑了出來,竟然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wěn)。兩人一對上眼睛,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韋渚問道:“你找到什么了么?”
鹿凌駒道:“沒有。你怎么這么早就跑出來了?是被那些仙像嚇尿褲子了嗎?”
韋渚笑道:“我看你才是,嚇得差點都摔了。”
鹿凌駒道:“我不是的,是不小心踢了個石頭一樣的東西,才差點絆倒我的……你瞧!”地上滿是落葉,鹿凌駒向剛剛絆腳的那處用腳一層層地掃開,竟露出了個把手一樣的東西。
二人面面相覷,韋渚忙道:“快扒開來看看!”便用手將厚厚的落葉全部掃去。原來那把手下是一個圓圓的井蓋,嵌在石磚地面上。韋渚抓住把手,奮力往上提,井蓋伴隨著沉重的摩擦聲,緩緩打開,現出一口漆黑的洞,井口往下有一個滿是銹跡的鐵梯,不知通往何處。鹿凌駒摸出一個小石子,往井底扔,竟聽不見任何回聲。
鹿凌駒驚道:“好深的井!想必里面有問題。我們下去看看!”說罷就要順著梯子往下爬。
韋渚抓住鹿凌駒的手,道:“不忙,我們先看看從里面能不能打開井蓋來?!北丬S身下井,將井蓋合上。鹿凌駒從地面上敲井蓋,喚道:“能打開么?”韋渚一推井蓋上來,招招手,道:“可以,下來吧?!?p> 二人合上井蓋后,眼前重新歸于黑暗,幸好梯子是直的,也沒有斷層,二人閉著眼睛也能輕松往下爬。韋渚先下,鹿凌駒在上面跟著,爬了許久,鹿凌駒便忍不住抱怨道:“造這種深井,是要通到地心么?”然而回聲便如同甕鐘般四處響起,鹿凌駒趕緊閉了嘴。
本來深秋天氣,又是晚上,本來寒意就夠強了。然而越往深處每下行一步,寒意就更濃一分,嘴中呼出來的熱氣可撲面。鹿凌駒覺得觀感不適,索性閉上眼睛,只顧往下爬,心想這井總該有個底吧?又爬了一會兒,忽得聽見韋渚輕聲道:“有光了!”鹿凌駒這才睜開眼睛往下瞧,果然四周不再一片漆黑,地下果然隱隱約約有光傳出來。
韋渚道:“這廟敗了三十余年了,不可能有人點燈。有光就有人,走!”他雙手離開梯子,背部粘住井壁,滑了下去。
鹿凌駒一愣,心想這招不錯,改天得叫他教教自己。然而他不敢直接跳下去,生怕發(fā)出太大動靜,只得加快了速度,終于也不耐煩了,用雙臂橫撐住兩頭井壁,像壁虎一樣游下去。他聽得韋渚在下邊叫:“到底了!你快下來!”那聲音仿佛近在咫尺,想是正在自己下方,鹿凌駒便安心松手一跳。
沒想到聽得聲音近,其實是井窄回聲響,傳到鹿凌駒耳中才以為是近了,實際上高低還有一定距離。鹿凌駒半空躍下,過得幾個呼吸方才著陸。他沒有準備,一落地只覺得膝蓋一麻,仰坐下來。鹿凌駒輕輕叫了聲“哎喲”,又發(fā)現自己無論腳底還是屁股都不疼痛,用手一摸,原來是一塊軟泥地。他抬頭看四周,石壁呈圓形包住,卻比井口大了不知多少倍,石壁中一處來了個門洞,內有微光。鹿凌駒走近一看,竟然是一條深幽的隧道。
韋渚從里面探出腦袋來:“原來這井下方別有洞天!這條走廊每隔著一段路,墻上都插了一個火炬,燃著火,絕不是舊的。我們進去看看!”
鹿凌駒心中驚奇,想道這地方好生詭異,又一想周濟圖莫不是就被關在里面?精神又振奮起來,便施展輕功,跟上韋渚。二人本來決意輕聲前進,但是腳步聲踏踏的,在空曠的走廊里面回聲也不小,便慢慢大膽起來,開始奔跑。依然是韋渚在前,鹿凌駒在后。奔出三四十丈,韋渚忽然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