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別無所求
風蕭蕭每日起身極早,為的便是目睹日升東方的這一刻。
這一刻震撼至極,是一日重要的開場,是整個寨子最生機勃勃的時光。
之后,她會迎著燦爛梳發(fā)。
象牙白齒雙梳子,駝骨紅紋小棹篦,她行頭多著呢。
至于編辮還是綰發(fā)全憑心情,若不快,頂著一頭亂糟糟的“茅草”亦無妨。
自然,精神爽利的日子為絕大多數(shù)。
于是,湘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使得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
而發(fā)髻樣式她在商羽家的卷軸中翻來翻去,收集了十來種,自個兒還設計了三四種。
她可不想像寨子里的尋常婦人一般,守著同一個發(fā)髻“從一而終”。
她預備婚后,即與商羽成親后,每天打扮都不同,他看著不膩,她自個兒開心。
可惜,他要離去……
想到此處,失了神,篦子從她手中滑落徑直從窗口掉了下去,隨即聞得一聲“哎呀”。
風蕭蕭忙循聲望去。
樓子底下,道旁開了好些小野花,白的、紫的、粉的、黃的,加之綠葉密密麻麻,煞是好看。
只是從高樓窗臺向下俯瞰,花兒們過于碎小,只能一點一點地相互簇擁著增添各自色彩,倒不失繽紛燦爛。
此刻,商羽駐足于此,駐足于石階上,駐足于被花草環(huán)繞的石階上抬頭仰望,仰望經(jīng)常將物什拋落而下砸中他的糊涂少女。
“怎么又掉了?!”他撫著頭蹙著眉高聲埋怨道。
風蕭蕭不敢看,縮著脖子躲在窗楞后尋摸個正當位置悄悄張望。
他語氣不好,怕是會朝她發(fā)難。
還好,他已轉(zhuǎn)身去拾那竹篦子,想必沒惱。
不一會兒,外廊上“噔噔噔噔”地響起了腳步聲,自下而上,由遠及近,眼瞧著篦子已近在跟前,斷了幾根。
“喏!”他遞了過來,與前十幾二十次一樣。
“哦……”風蕭蕭快速地握住抽回,將之背在身后低頭不敢直視這面前人。
良久,她輕聲細語地問了一句:“哥哥這是要走?”
他并未隨身攜帶任何物什,一沒行李,二沒包袱,更沒換上最好的衣裳。
他與平日里去寨子里溜達一樣,別無二致,再樸素不過的裝扮。
但風蕭蕭知道,她就是知道,是時候了,是他要走的時候了。
淚如雨下……
不為她小小的計劃泡湯,僅僅因為舍不得他。
沉默。良久的沉默。他任她靜悄悄地哭。
他立于她面前,何話都不說。
可風蕭蕭并不覺著自己在哭,她只是止不住眼淚洶涌地噴薄而出罷了。
終于,他看不下去了,扶住她雙肩,輕柔地將她攬入懷,任她枕在胸口上肆意地弄濕他衣裳。
一下一下,他撫她后腦的發(fā),算作安慰罷。
他向來對人冷冷的、淡淡的,這樣,首次突破了。
風蕭蕭號啕大哭。
“好了,好了,不哭了,乖……”他盡力勸著,讓她冷靜下來。
許久過后,她轉(zhuǎn)而小聲抽泣了。
他欲退出身子來,卻說時遲那時快,一下就被她的纖纖玉臂給攬住了,攬住了他腰。
“還要……”她還要抱抱,且直接說了出來,并不因此而發(fā)臊。
更不臊的在后頭,她說要他留下,兩人成親,生一堆娃娃。
“多好玩呀!”她雀躍地抬起頭,眼神明亮。
可撞上他漆黑的眼睛,那猶如潭水,深不見底,極寒極冷的眼睛,她的,便極速黯淡了下去。
他終究是個迷,風蕭蕭無力解析。
他與她分開來,從衣襟處掏出一枚小物。
“何物?”風蕭蕭邊問邊接了過來,放在掌心摩挲。
是顆獸齒。
是顆被細繩串起來的小小獸齒。
很明顯,它被徹底打磨過,不但光滑潔凈,還呈現(xiàn)出了優(yōu)雅的水滴形。
而它頂部鉆有小孔,繩索即從中穿過,并裝有一個金屬環(huán)扣。
“給我的?”她問。
他未作答,只又奪了過去,解開,戴在了少女雪白的脖頸上。
戴好后他定睛看了看,轉(zhuǎn)身便走。
風蕭蕭忙叫住了他,問:“那位奇怪的姐姐是何人?”
改變不了他離去的事實,打消心中多日來的疑惑也好。
“故人?!彼^也沒回地丟出這兩個字。
這算哪門子解釋?
生于斯長于斯,他都沒出過寨子,故人哪里去結(jié)識?
風蕭蕭不信。
“總之,我沒誆你?!彼淅涞卣f,風蕭蕭哽咽。
少頃,他微微回頭瞥了她一眼,交代她“好好的”,隨即“噔噔噔”地下了樓。
風蕭蕭想追,卻還是止住了腳步。
從前,她總是追著他,“哥哥、哥哥”地叫,被小伙伴們瞧見了便笑話她這野丫頭是白斬雞的跟屁蟲。
她聽見“白斬雞”三個字就來火,生氣她哥哥被人侮辱,上去就跟人扭在一起。
開打,一點兒都不猶豫,一點兒都不犯怵,更不介意亂了發(fā)、爛了衣。
打完,又可憐兮兮地讓商羽給她上藥,趁機撒嬌,美其名曰不敢被她阿爸阿媽曉得了。
對此,商羽頗感無奈,幾乎束手無策。
遇見這種欺凌,她還是橫沖直撞。
“哼!誰叫他們欺負我男人!”
“……誰是你男人?”
“哥哥你呀!我男人我當然要維護咯!那刺兒頭被我咬了好幾口呢,叫得跟殺豬似的,哥哥看見沒?厲害吧?!”
“我什么時候成你男人了……”
“呃……大概,也許……或者,可能……是……對了對了,好像是七歲那年吧,你親了我一口來著?!?p> “哪有?!”
“有!有!我記得!就是,就是花街下坡那兒,不知怎的我們滑了一跤,哥哥你抱住我滾出好遠,然后那啥了,嘴就碰到了……”
“無心之失不算……”
“算不算反正我都認定哥哥了。哥哥亦喜歡我呀,待我及笄便可辦事了!”
“辦什么事?”
“成親呀!”
“……”
他告訴她,成親前要有愛,愛和喜歡是不同的。
“那哥哥愛不愛蕭蕭嘛?”
他沒有作答。
他們亦沒再提,她仍一如既往地對他熱情洋溢,對刺兒頭拳打腳踢。
而今日一別,她選擇不跟腳
風蕭蕭跑到窗前眺望,找尋商羽離去的身影。
果然,他與那全身縞素的女子正穿行在古木翠竹間。
以前不用多想,只用蹦蹦跳跳跟上,而現(xiàn)在……
現(xiàn)在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與別的女子遠哉遙遙,看著他們消失在晨曦云霧里而無能為力!
“再見?!彼氄Z自言自語。
猛然間,她發(fā)現(xiàn)從此再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掏心掏肺地說話,沒心沒肺地胡鬧。
她成了失去哥哥的妹子,沒了未婚夫的未婚妻。
這樣的人,還能有所求?
別無所求,只要將來能再見他一面便好。
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