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jié) 拒絕
29
白色的煙在昏暗的燈光下升騰。
既然已經(jīng)猝不及防地開了頭，接下來的一切也變得流暢起來，殘破的過往已經(jīng)失去了遮掩的意義。
“那個天尊本來是上一任也是第一任‘詭秘之主’，我需要在他手里活下來，因此我們互相拉扯了很久，最后我選擇了賭一把，贏了，我將與天尊融合；輸了，我將徹底消失。
“很幸運，我賭贏了。我還是在天尊手里活下來了，代價是和天尊融合，還有點瘋?！?p> 克萊恩開始繼續(xù)在稿紙上寫點什么，自顧自地往下說，他已經(jīng)猜到了菲爾德還會問點什么。
“這件事出了我們家門可就沒人知道啦，大家都以為我壓制了天尊才成為了完整的詭秘之主。要是真相傳了出去，那麻煩可就大啦，這可和‘天尊復(fù)活了’沒什么區(qū)別。那個天尊當(dāng)年可是冒個小頭就萬人爭著搶著要給他釘死棺材板的主兒，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可惜他太厲害啦，他還活著的時候，誰也不敢強出頭，死了也讓大家不得安寧?！?p> “可你這么說聽上去卻總覺得有點怪。”小男孩脫口而出。
菲爾德突然覺得，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充滿勇氣，那么敢于打開自己腦殼，把自己腦子里過于泛濫的怪異思維全部掏出來給別人看，不管是面對羅塞爾的白天，還是面對克萊恩的現(xiàn)在。
“你明明是完整的，明明現(xiàn)在你就是那個什么天尊了，但你剛剛說的，聽起來總像是你和你所排斥所抵觸的另一個人的故事，而不是你和你自己的故事?！?p> 克萊恩突然沒了聲音。
“抱歉，克萊恩，”小男孩縮了縮腳，“我又說了很多沒有意義又很奇怪的話。”
“不，該說抱歉的是我?！?p> 克萊恩放下書寫的鋼筆，長長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沒錯，那個天尊現(xiàn)在就是我了。所以我不該否定自己的任何一部分。我以后會注意的?！?p> 說著克萊恩突然神色一正，用煙槍指著小男孩，嚴(yán)肅地說：“還有你，以后和外人說話時千萬要小心！”
菲爾驚嚇得一哆嗦，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
克萊恩像是被逗樂了，撲哧一聲笑出來。
“幸好你還不太愛說話。要是你和我一樣是個話癆，早就被教會抓去做成封印物啦，還是連我都撈不出來的那種?！?p> 他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抓起一張稿紙團成球向愛麗絲砸去。
“都是你家的渾小子教壞了我可愛的梅麗莎！”
椅子上的愛麗絲哧哧哧地笑著，蒙著臉把紙團展開鋪在臉上的那堆稿紙上，企圖增加信息的滲透速度。
“這個愛麗絲雖然實力感人，但好歹也算個舊日，與這片莊園一起，即使他再怎么不情愿也算是我們的一張底牌。不過他因為掌握著‘虛無’與‘關(guān)聯(lián)’，本身就是‘不存在’的，藏起來很容易，大家還以為是我自己對莫雷蒂家動了手腳。我那個不太喜歡的同事估計以為愛麗絲是我的小號，你們的仙女教母可能猜到了我從星空打劫了一點什么東西回來，而你們的黃濤先生估計現(xiàn)在還在懷疑人生，以為我一個人開了全家的小號自娛自樂了幾百年。”
想到中午被騙得團團轉(zhuǎn)的羅塞爾，克萊恩又輕輕地笑出聲來，但是短暫的笑聲最后還是變成了長煙槍里裊裊的云霧。
“你說，要是黃桃罐頭知道了我們家的秘密，我該怎么辦？”他開始望著上升的煙云發(fā)呆，暖黃色的燈光讓他微微瞇起了眼睛，“要是他沖上來揪著我的斗篷問我到底是他熟悉的老周還是鳩占鵲巢的天尊，我該怎么回答他比較好？可這兩個答案都是正確的，他們都是我自己呀。要是他以為這幾百年的情誼與整個家族都不過是我的一場扮演、一出自導(dǎo)自演的好戲，上來不由分說就質(zhì)問我花這么多年假扮他的好友逗他開心到底是為了什么，我又該怎么應(yīng)對他比較好呢？”
小男孩也沉默了。估計那位挺著肚子的羅塞爾先生一定會氣勢洶洶怒發(fā)沖冠地撞開他們家的門，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沒等克萊恩開始他精彩絕倫的演說就把瘦弱的克萊恩一拳撂倒在地上，也不管這家店是誰的主場，也不管還能不能使用非凡能力，總之剩下的還能用無能狂怒的大聲質(zhì)問來當(dāng)作無關(guān)痛癢的魔法攻擊補上一點點輸出。菲爾德不知道這種時候的克萊恩會不會還手，但羅塞爾先生一定不會平息怒火。
或者，這種激烈的場面根本不會出現(xiàn)，有的只是羅塞爾冷靜又克制地站在遠(yuǎn)處，唯一激烈翻騰的是他的眼，可能還有打轉(zhuǎn)的眼淚。
“也許你可以先把他放倒了？”至少能讓自己少挨一些打，菲爾德想。
“哈，這樣先發(fā)制人也不錯，”克萊恩笑道，“先用真理去說服別人，再考慮那些有的沒的。對那些不好好聽人說話的家伙，這樣總沒錯。”
30
新的紙團被扔上了桌，克萊恩再次拿起筆開始書寫。菲爾德還沒有什么困意，兩個人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最近店里用糖用得好快?！?p> “我可能最近做得有點偏甜了?！?p> “今天倫納德先生好像有黑眼圈了?！?p> “看來黑夜教會這幾天也都挺忙的，最近緊張的邪教清剿應(yīng)該也挺累人的?！?p> “為什么在外面還在用在廷根時的臉和性格？”
“有些人看到現(xiàn)在的我會傷心的，而且這樣也方便隱藏一些小秘密?！?p> “那為什么不用褐色的眼睛？褐色眼睛更配這張臉?！?p> “改變瞳色對你們來說很困難，全黑的眼睛會讓我們看上去更像一家人?！?p> “那為什么不完全照搬在廷根那時候的性格？”
“那樣有的人看見了會更加傷心的，例如你那幾百年也不長腦子的倫納德先生。”
沙沙書寫的筆突然停下了。
“小菲爾德，如果有機會，讓你們一起擺脫瘋狂的詛咒和命運，你想要嗎？”
菲爾德屏住了呼吸。
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小時候曾經(jīng)就想過成為一名醫(yī)生，等學(xué)成歸來后治好家族祖?zhèn)鞯寞偛?，但后來他清楚地認(rèn)識到，這個家沒救了。
一陣欣喜涌上小男孩的心頭，他幾乎就要答應(yīng)下來了。但還沒等到那快樂的鳥兒展翅飛出，一股巨大的恐慌像潮水般涌來，瞬間淹沒了菲爾德。
解脫的代價會是什么？如果真的有那一根拯救的浮木，為什么莫雷蒂家還在瘋狂的泥潭里掙扎了幾百年？
他感覺自己張不開嘴，那種強烈的不安與恐懼死死地壓著他，這幾天那些怪異的片段再次像電影一般在他的視野里閃現(xiàn)，嘰嘰喳喳的聲音在他耳畔重疊在一起。
瑪菲媽媽夢境中的叮囑，梅麗莎一次又一次的傾訴，羅塞爾先生疲憊的雙眼和虛弱的話語，順流而下的小紙條，被塞進手心的提線與縫合的人偶，所有的片段都在他的腦海里高歌，激昂地敲響每一個音符——與其說是高歌，不如說是吶喊，是嘶吼，是所有人點燃自己而發(fā)出的直擊靈魂的聲音！
那股巨大的無形的力量推著他向前，推著他抬起頭，推著他艱難地鼓足勇氣撥開前方一切迷瘴，使勁扯開嗓子響亮地去喊——
“不！”
菲爾德聽到自己在說。
遠(yuǎn)沒想象中的嘹亮，輕輕的，有些膽怯，卻意外地堅定。
“我是說，那你呢？你會和我們一起走嗎？”
克萊恩愣了一下，看著小男孩的眼睛笑了笑。
“我無處可逃。”
“那我就算了，”小男孩低下頭說，“我們總不能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p> 餐桌上突然變得很安靜，只能聽見鋼筆在稿紙上劃過聲音。
沙沙地響。
“謝謝?！?p> 克萊恩說。
一道又一道，一道又一道，更多更多的文字被克萊恩從紙上劃去，精心安排的戲劇還未開演就被導(dǎo)演用黑色的線條打碎扼殺。
最后克萊恩猛地站起來把所有稿紙用力向上一揮，泛黃的紙頁唰地在空中散開，密密麻麻地在暖黃色的燈光下旋轉(zhuǎn)飛舞，遮住了兩人的視線。寬大的紙張還未落下便破碎成小片，細(xì)細(xì)簌簌地化作了黑色的煙塵，成為了虛無。就像是有人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憤怒地把這出荒唐的獨角戲撕成碎片，然后再用一把無形的大火將這些令人生厭的紙全部焚燒成讓人安心的黑煙。
以此，殉道者摧毀所有的后路。
“謝謝?！?p> 菲爾德再次聽到了克萊恩的聲音。在漫天飛揚的紙屑和黑煙之間，他看見克萊恩釋然地笑了。
“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是一個大男孩了。”菲爾德感覺自己的眼睛有點發(fā)熱，“我想，我已經(jīng)可以給家里幫上忙了?！?p> “好的，我明白了，謝謝?！?p> 這是克萊恩今天第三次道謝。
菲爾德感到有什么滑滑的軟軟的東西輕輕地落在了他的小腿上，摸上去還有點涼涼的。
他抹了抹發(fā)熱的眼睛，抓起來定睛一看——
是！根！觸！手！
來自恐怖片的各種洗禮讓他奇妙的腦內(nèi)頓時炸成了一片燦爛的煙花，繃斷了他維持理智的最后一根線，還沒聽見熟悉的安魂曲，就兩眼一翻從餐桌上掉了下去。
他好像看見愛麗絲在紙堆下面偷偷地向他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31
菲爾德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暴雨傾盆。
下面是洶涌翻滾的河水，舊日時代的摩天大樓，第四紀(jì)的奢華宮殿，第五紀(jì)的典雅小樓，第六紀(jì)的鋼筋鐵骨，都只能勉強地從激蕩的水流里探出一個腦袋。
滔天的巨浪狠狠拍打在不遠(yuǎn)處的山崖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山石上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總是要問我們這些老掉牙的問題??！”
彼岸，梅麗莎站在狂風(fēng)暴雨中使出全力嘶吼著，那喊聲擠過洪亮的浪聲與嘈雜的雨聲，艱難地到達(dá)菲爾德的此岸。
她全身都濕透了，黑色的長發(fā)與顏色鮮亮的裙子一起粘在她的身體上，狂風(fēng)卷著豆大的雨往她嘴里灌。
她抹了一把臉，再一次大聲喊道。
“但是我們每一次！每一個人！都拒絕了??！”
喊完的梅麗莎一個踉蹌坐在地上，似乎有些脫力。她閉上眼，迎著傾盆大雨欣慰地笑了。
當(dāng)下一個巨浪來臨時，梅麗莎化成了一陣黑煙，又一次在菲爾德眼前消失了。
懸崖之上的鐘塔在風(fēng)暴中鳴響了午夜十二點的鐘聲。
【周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