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河坊街北,這里人家和店鋪都少。每逢黃昏,連散亂的余輝都不眷顧這里的門庭,只望得見縹緲的樹影和一座突兀的廟堂。
廟堂的住持是個跛足蓬頭的瘋和尚。傳說當年那和尚夢到院內(nèi)有一頭金龍盤桓,一睜眼,瞅見院內(nèi)有個大漢在摸索。老和尚見到了并沒有趕他走,而是請他進了廟堂好生招待。后來那大漢顯貴當了皇帝,便命人在河坊街北修了座大廟送給了老和尚。老和尚一樂呵沒幾天就瘋了,變得神神叨叨,鬧得街北更加冷清。
廟堂后是座古山,廟堂前是街北。街北壁紙不拐彎就到了許家大院。
許原厚仕途宦達,在街北筑了大院,而后老來得子,取名子安。許原厚是塊做官的好料,只是時運不齊,挨上了大饑荒,天下妖鬼盛行。他辭官回鄉(xiāng),途中見到父老鄉(xiāng)親四處挖草根,啃樹皮,只覺揪心。在聽到有人吃人的傳聞后,他便把自己和家人鎖進了許家大院,發(fā)誓再不出門。他的兒子子安便因此從小待在許家高大的院墻內(nèi)。可這小子恰巧又頑皮好動,在家沒事就踢木樁,敲沙袋,除了兵書讀什么都覺得嚼蠟。許原厚沒法子,只得經(jīng)常派他到南面的古山砍砍柴。
許原厚做官時人緣佳,范交友,在官場得一摯友,喚作扶搖公。扶搖公武打出身,又虛心讀書,其身頗有文人氣質(zhì),深得皇帝信任。即使他與許原厚相比小了近二十載,兩人卻也經(jīng)常稱兄道弟。
許子安生得一雙俊眼,臉面又粉頰朱唇,深得鄰里街坊喜愛。
每當扶搖公抱起年幼的許子安,那孩子的雙腿便止不住地亂蹬。扶搖公也樂呵呵的,說這小屁孩是個習武之才。許子安珍藏的武功秘籍乃至木樁沙袋都是扶搖公送給他的??墒亲詮拇箴嚮拈_始,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扶搖公。
小時候的他總是用稚嫩的語氣詢問父親:“我的扶搖公呢?”
許原厚總是含糊地回答:“他在北海辦公,不能來看你哩?!?p> 許子安不愿相信父親的話,因為他知道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北海。
直到許子安年達弱冠,父親才放他出去砍柴。而他出院門的第一件事便是打聽扶搖公的去處。他問過賣棗的、賣粘糕的、村里打水的、山上砍柴的、可都一無所獲。最好,他來到了一所廟堂前。
“喂,老和尚,你曉得扶搖公嗎?”
“扶搖賒遠,睇眄不及??┛┛菈咽繌s妖怪去咯!”
“甚么妖怪?”
“吃人的妖怪??┛┛?p> “呔!我打小就不認得妖怪,要是有,就讓它挨上一板斧?!?p> “世上先前無妖,人吃了人即為妖。饑荒來,妖怪來。施主,你去京城看看吧?!?p> 許子安又驚又喜,說:“老和尚,你別騙我,扶搖公真的在京城嗎?”
瘋和尚歪著頭又笑了起來,無論許子安問什么,他都不再搭話。
一日,許子安清晨便出門砍柴,直到落日西斜才想到要回家。
“該死,又要挨老爹罵了。”
他剛從古山的石階上踏下,便望見那瘋和尚在廟前咯咯笑。
“慚非達者懷,未免俗情憐。施主要走大運了……咯咯咯?!?p> 許子安聽不懂他在念什么,心中不由生起一團怒火。
“你在戲弄我嗎,老不死的東西?”喊話間,他攥緊了手中的斧頭。
可是老和尚并沒有回應他,只是咯咯地笑。
何必和瘋子一般見識。許子安思索著,向大院的方向走去。
“叮鈴”剎那間,一聲鈴聲讓他虎軀一震。他疑惑地望了望四周,自言道:“可惡,明明就在身邊……估計是那個瘋和尚在搞鬼?!?p> 到了家門前,他一看院門已經(jīng)關了,就蹬起抓住墻頭攀上墻壁。隨著奮力一躍,身體便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院內(nèi)的木質(zhì)地板上。
“爹,我回……”濃烈的血腥味和散亂的人骨粗暴地打斷了許子安的大喊。
“叮鈴?!?p> 一條畸形的身軀猛地竄向他。
疏忽間,沸騰的血脈涌向他的四肢。此時的他只瞧見一個銜著鈴鐺的怪物撲來。那廝張開血盆大口,鈴鐺嗡嗡作響。
許子安迅速解下身后的竹籃,將滿是尖刺的木柴向怪物的臉扎去,然后雙手一使勁,徑直劈向怪物的脖頸。
許子安手起刀落,怪物血肉橫飛,鈴鐺聲猛地作響。
他強忍著眼里的淚水,健步?jīng)_向院內(nèi)的待客廳,許原厚躺在那里,只不過已經(jīng)沒有了下半身。
“爹!”許子安猛地跪下,緊緊地抓住了許原厚的手。
最后一抹冰涼的余輝從許原厚臉上消失。
“笛子……廟堂……”可許原厚還沒有說完話,便撒手人寰。
許子安攥緊父親的手,低著頭哽咽。
廟堂?一定是那瘋和尚!許子安憤然起身,抄起板斧便沖向廟堂。
在廟堂門前,許子安一把拎起瘋和尚的袈裟,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可那袈裟又舊又爛,竟順著衣角撕裂開來,和尚整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廟堂里有什么?”許子安指著瘋和尚大叫,“有什么!”
那瘋和尚灰頭土臉,面對著許子安的質(zhì)問卻依然在咯咯笑。
許子安見罷,轉(zhuǎn)身竄進廟堂,粗暴地翻找起來。頓時間,廟堂里盡是破碎聲。
可是直到許子安砸碎了堂內(nèi)的所有佛像,也沒有看到父親所說的笛子。
他望著一地的殘垣,跌坐了下來,眼里滿是淚水。
……
血紅色的晚霞逃離了街北,許子安也折回進了院子。在許原厚的葬禮后的幾天,他每天在院門外佇立著,癡癡地望著街上,琢磨著父親說的寶物。有時他往往能盯著馬車揚起的落塵大半個時辰,有時他也會怒罵一聲狠踹門柱幾腳。
許子安見天色已晚,便點起一盞提燈,翻看著父親遺物中的一張風水寶圖。
“真是奇怪,這張風水圖的布局和許家大院一點也不像。嘶,笛子和廟堂……”許子安揉著太陽穴自言自語,“爹是在廟堂初建時造的許家大院,埋在廟堂下倒是他的作風?!?p> “文曲澗下水,癲狂不足言。軍徒兼忤逆,棄祖敗田莊?!痹S子安默讀著寶圖上的文字,“老爹是文人,那就從西南的文曲星碰碰運氣?!?p> 許子安把寶圖往褲袋里一收,扛起鋤頭就向著廟堂奔去。他提著燈在院內(nèi)晃悠,整個院廟的布局竟和寶圖一模一樣。
許子安于是不顧一旁的瘋和尚,在黑夜中埋首刨起土來??墒钱斣S子安已經(jīng)把整座院廟都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看到任何笛子的影子。許子安泄了氣般跌倒,狠狠地敲起自己的腦袋。
“和尚,你知不知道在這院廟里有只笛子?”許子安無力地問道。
奇怪的是,和尚仿佛不瘋了,回答道:“施主,時機未到啊。”
聽到這樣的回答,許子安也不再鬧騰,起身拍拍灰,準備離開廟堂。
“瘋和尚,你放心,我會派人把廟堂修好的,要不然父親的錢我可花不完。”許子安擺擺手,踏出了廟堂。我竟然會去關心這個和尚,他腹誹。
過了半月,廟堂已經(jīng)修繕完畢。許子安決定背離已經(jīng)生活了數(shù)年的許家大院,帶上一把樸刀和一柄板斧,封鎖了整個大院,動身前往京城。
他想要找到扶搖公,去打聽笛子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