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砣客棧門外停了三輛馬車,馬車載物,貨物捂得嚴嚴實實,似乎不想叫人看到。
趕車的三個馬夫還在馬車上,額頭上布滿了汗珠,想是趕路趕得急。套車的馬獲得休息,四蹄站穩(wěn),喘著氣,馬屁股上還冒著熱氣。
東頭房門吱呀推開,錢清和田恒幾乎同時出門。錢清看看馬車,和車上馬夫點頭,就走進秤砣客棧廳堂。
“秤掌柜,這幾日多有叨擾,多謝多謝!”錢清說話客氣。
“客官說哪里話,您來住店,那是照顧本店生意,當是我說感謝才對?!背诱乒駶M臉是笑,眼光瞥向門外,“有生意了,要退房?”
錢清點頭:“麻煩秤掌柜算算賬?!?p> “好嘞?!币煌ㄋ惚P子撥弄響聲,賬算好了,還沒用完押金,按照多退少補原則,當要退還客人余錢。
“不用退了,就當茶水費?!卞X清大方,沖秤掌柜擺手,又笑道:“伙計是木訥了點,可不是什么大呆鵝?!?p> 想起初來時砣伙計將兩杯熱茶一并倒掉,現(xiàn)在錢清還要多付茶水費,秤掌柜就會意地附和客人善意地笑。
“不知客官是過路還是就在本地做買賣?”秤掌柜試探地問,臉上還顯出抱歉的表情,似乎讓錢清感覺到自己不該多嘴多舌。
“說出也無妨,本就是要在棗子坡做買賣。先前都談好了,等坡上棗子熟了,就運出去。這段時間空也是空著,就想先做點別的,這不,貨才剛到。”錢清向門外努嘴,田恒已經(jīng)跳上了第一輛馬車。
“哦,那恭喜客官開門大吉,財源滾滾。但不知錢老板要做何買賣?”秤掌柜就是好奇。
“我這些貨物有一個稀奇名字,叫做神仙樂。到底是什么感受,我一時半會也說不上來,秤掌柜若是感興趣,等哪天小店開張,不妨一試?!卞X清也是笑容滿面。
“那定是要去試試的。卻是準備開在哪里?”
“云袖閣,這名字很好聽,也有味道,正好配上神仙樂。”錢清不隱瞞。反正遲早要開門營業(yè),何必藏頭藏尾呢。
“云袖閣?劉府的產(chǎn)業(yè)…”秤掌柜若有所思。
“那是要開青樓,可以摟著女人睡覺啦。”砣伙計忽然插話。
“不開青樓,不開青樓?!卞X清笑道,“到時也歡迎砣伙計去,開業(yè)一月,買一送一?!卞X清拱手作別,就此出門。
三輛馬車慢悠悠往青衣巷去,秤掌柜瞇縫著眼,手指還停在算盤上,說道:“什么生意值得劉府這么做?神仙樂又是什么鬼?”
“你想知道,不如親自跑一趟?!表然镉嫿恿艘痪?。
“為什么是我不是你?”秤掌柜翻眼看伙計。
“因為你比我有錢,你是掌柜。”砣伙計沙雕一般地笑。
云袖閣開業(yè)那天,劉府卻沒人前來捧場,連大管家都沒露面,這很不合情理。于是棗子坡人得出另一個結(jié)論:劉府只是出租云袖閣而不是合伙經(jīng)營,云袖閣生意是賺是賠,跟劉府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只要云袖閣做的不是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就好。
云袖閣之前被牛八等潑皮砸壞的物什重新清掃了,又添置了新的家具,可以說是煥然一新。
只是那破碎的泥胎再也沒有捏起來,寺廟也開始從人們的記憶里淡去。這一切裝修其實是在錢清和劉府大管家第一天就談妥了,劉府負責雇人裝修。所以錢清和田恒才那么悠閑自在地閑逛一條街。
照例,最先來捧場的是三黑子等潑皮。這回牛八沒領(lǐng)頭,牛家的那群牛似乎都被關(guān)在牛欄里吃草。
潑皮們在云袖閣放了一通炮仗后,踮著腳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云袖閣今日開張,感謝各位鄉(xiāng)鄰前來捧場!本店經(jīng)營神仙樂,聞一聞,煩惱盡消;吸一吸,騰云駕霧;品一品,神游太虛;嘗一嘗,快活神仙?!卞X清笑容可掬,拱手四下作揖。
“首日開張,前十人一律免單。頭一個月買一送一,價錢公道,童叟無欺,若有假冒,假一賠十?!?p> “真有那么好?可不會是騙人的吧?!比谧臃”〉淖齑?。
“真不真,假不假,一試便知。小兄弟為何不去試試?”錢清笑呵呵看著三黑子,三黑子覺得自己受到了挑戰(zhàn)。
“去,去試試?!庇袧娖Z恿三黑子。
“云袖寺都被咱們搗毀了,若那老家伙敢騙我們,大不了再毀它一次?!睗娖ひ环矫娼o自己壯膽,一方面給眾潑皮打氣。
“走,進入看看?!比谧觼砹说讱?,一揮手,兩個潑皮跟著他一起往前去。
“說好的,免單,若是敢收小爺一個銅板,定要拆了你的破店?!比谧与m語氣粗大,到底心虛。
“云袖閣做生意,誠實為本。小兄弟只管進入,本店斷不會自損招牌?!卞X清誠懇地微笑。
自三黑子等三人進入后,青衣巷忽地變得靜寂,有路過的,也有看熱鬧的,都無法做出更多的判斷,一切都要等著三黑子出來。
對面知味學堂大門也敞開著,陸陸續(xù)續(xù)有學生進入,也有好奇地張望。白老夫子開學堂,傳道授業(yè)并不能干涉云袖閣經(jīng)營范圍,當初白家在此開學堂,對面是青樓,更是為了磨礪學生的意志力。所以在別地,這情景很怪異,但在棗子坡,人們見怪不怪,視為平常。
百年學堂,底蘊如斯。
“三黑子出來時滿臉陶醉,意猶未盡?”書房中,白老夫子聽著白玉葭的匯報。
“神仙樂?那是什么東西?”
“三黑子也說不明白,只是說進去后吸一口全身舒坦,如食人參果;再吸一口,騰云駕霧,飄飄如仙。”白玉葭將聽來的照實說。
以白老夫子的見識居然沒有聽聞過如此神奇的神仙樂,這神仙樂還真是神奇。
“告誡所有學堂學生,不準踏入云袖閣半步,否則以開除論?!鼻闆r不明,白老夫子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
白玉葭出門后,白老夫子有些焦躁,事態(tài)確實有些不對勁,云袖閣那伙人明顯是沖知味學堂來的,可就是沒有證據(jù),說不上來,就是一種感覺而已。
之后的半月,云袖閣的生意開始紅火起來,進進出出的人也多了,后來的發(fā)展似乎完全控制不了,到了五月,連棺材鋪子成老板、賣菜的姚老頭等棗子坡一般的人也像被水浪推著一樣推進云袖閣。好在知味學堂的學生恪守學規(guī),至今無一人踏進云袖閣。
通常,云袖閣主事的是錢清,田恒擔任云袖閣的安保工作。這天夜里,下了場春雨,雨后的棗子坡愈發(fā)有了一絲暑氣。雨沒下透,天氣很悶,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山風湖風都跑去約會了,所以這雨還不如不下。
無風無月的夜,天空的濃云像八百年沒洗過的棉被,又厚又臟又硬。
越是這樣的夜,田恒越是不敢大意。他站在云袖閣的院子里,耳朵豎起老高,兩邊太陽穴也鼓起老高,這是一個絕對的武者高手,同時還是一個修行者。
和白日不同,在這無人窺視的黑夜,田恒顯示出驚人的修為。
云袖閣已經(jīng)打烊,各個房間里的燈也都熄滅了。田恒像一只警惕的鬣狗,嗅著任何一絲不尋常的氣息。忽然,他的耳朵激烈顫動,像發(fā)現(xiàn)了獵物,田恒像一只黑色的夜鷹撲向云袖閣二樓。
二樓靠西的房門從外面扣著,田恒輕輕一推,將門無聲無息地推開。從里面吹出一道勁風,田恒伸掌拍去,波的一聲,似乎是對了一掌,田恒退后兩步,就聽窗欞那邊起了一道風,來人自窗戶逃了。
田恒左手捂著右手,方才對掌,對方修為不弱,他的右掌明顯腫脹起來。
“什么人?”這時錢清也聽到響聲追了過來。
“沒打照面,掌力不弱?!碧锖闵扉_右掌。
借著樓下朦朧的燈籠,錢清點頭:“是他了?!?p> 田恒笑道:“也只有他才這般謹慎鬼祟,我就不信他不試試神仙樂。”
“很強?”錢清看著田恒問。
“不比臧靈亭差,怪不得上次臧靈亭空手而歸,還被大人訓斥一通。拿不到東西,臧靈亭還真不冤?!碧锖阏f道。
和臧靈亭一樣,錢清和田恒也是大景城京兆衙門的人。
“你說就咱們吃衙門的飯,干衙門的事,就非得摻乎他兩家的事?”錢清有些慨嘆,也有些牢騷。
“你也知道吃衙門的飯,干衙門的事,誰不知道大人是權(quán)相的門徒。上個說這話的人都不知道死在哪里了。老錢,這些話你就跟我說說,換個人斷不可流露半句?!碧锖憷淅涞?。
“可不,也就當著你的面說說?!卞X清年齡比田恒大,但手上功夫估計要遜色一些。此次出京,接著這個大任務,就是互相搭檔,分工明確,把任務完成。
“不過,大人這招棋實在高明,既能誘使那老家伙中招,還能借機大撈一把,最后也能博得權(quán)相歡喜,可謂一石三鳥?!碧锖愫苁桥宸?。
“一石三鳥?就看他中不中計。哎,神仙樂確實掙得不少,可真能忍心去賺那黑心錢嗎?”錢清嘆口氣。
“老錢,你收錢時可從來都不手軟,怎么,這會起了惻隱之心?”田恒嘲笑。
“呵呵,誰不愛錢?隨便說說,當不作數(shù)。”錢清尷尬地訕笑。
他和田恒俱為京兆衙門的捕快,資格也較田恒老,可他們這個等級的捕快,不上不下,如果沒有大的關(guān)系可以靠上去,就只能憑真本事。他修為不如田恒,但卻有田恒不及的經(jīng)營頭腦,所以他二人合作,各占擅長,互為彌補,又互為督促。
“相府的人約莫這幾天到,做任何事你我都小心點,別給抓到什么把柄?!碧锖愠税脖?,還負責接收指令,收發(fā)情報。
然后他的眼光帶著一股兇殺氣息盯著錢清:“錢老兄,咱們現(xiàn)在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兄弟還年輕,請您老多多照看?!?p> 這幾句話含義頗深,都是衙門里廝混的油條,彼此的底細都一清二楚。田恒還想著往上爬,所以他絕不允許有絲毫差錯,更遑論婦人之仁。
兩人站在云袖閣二樓,目光俱是看向?qū)γ娴闹秾W堂,他們知道,此次棗子坡之行,其實就是為了對面那個夫子,準確的說,是為了他身上一件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