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阿嚏,阿嚏。誰在罵我?”
畫像前行人品頭論足,更有人指著畫像的豬肚眼吐槽,加上洪溪兩次咒罵,忘情樓五層樓里的鐵心歌足足打了三個噴嚏,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難受,一個比一個暢快。
別人進不了的五層樓,鐵心歌卻輕而易舉走進去,若是讓山江郡人看到,簡直以為是神仙下界。
五層樓的禁制對鐵心歌來說,如同虛設(shè)。
深夜大牢與阿鬼一戰(zhàn),阿鬼最后落荒而逃。鐵心歌卻無力追趕。
到了劉靜定發(fā)瘋,鐵心歌也不想解釋,趁眾學(xué)生茫然無措時,悄悄離去。所以直到現(xiàn)在,知味學(xué)堂沒一個學(xué)生能說出個所以然。
阿鬼沒被炸碎,西門公子也還在山江郡,以西門公子邪惡詭異的修煉手段,阿鬼還會進化。
阿鬼要進化就還會吃人心,山江郡的百姓便是阿鬼的美食。
鐵心歌根本就沒想著回棗子坡,既然阿鬼沒碎,白山西門不死,他就有理由賴在山江郡不走。
不撞南山不回頭,不,依照鐵心歌的愣脾氣,就是到了南山也會一頭撞個大洞硬闖過去。
被阿鬼創(chuàng)傷的身子要修養(yǎng)。放眼整個山江郡,也只有一處地是安全的。誰會想到鐵心歌會闖進五層樓禁區(qū)吶。
幾天下來,餓了吃帶著的干糧,傷勢漸漸自愈復(fù)原,左手斷骨也快愈合。
鐵心歌從小腿看到左手臂,最后落在右手臂,打了個激靈:“不會吧?!?p> 四肢斷過三肢,唯有右手臂是幸存者。鐵心歌苦笑。
這許多天來,根本不曉得山江郡為尋找自己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喧鬧,連窗戶都沒推開。
光線透過窗欞照射進來,鐵心歌無聊地站起身,開始閑逛。
五層樓并無特別之處,空空蕩蕩,連一件物什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為何搞得神神秘秘?”鐵心歌疑惑不解。
四壁也是空空蕩蕩,墻壁都有些發(fā)黃,似乎很多年沒有清潔修繕了,有些角落都掛上了蜘蛛網(wǎng)。
鏤空的門窗糊上一層透明的窗紙,窗欞雕刻得很精致,也很精巧。內(nèi)里結(jié)構(gòu),紅木印花,斗拱勾梁,能想象到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和豪華。只是現(xiàn)今真的很老舊,很荒涼。
大門被一道粗重的鐵鏈鎖住。之前的鐵鎖被白玉葭上來時弄壞了,現(xiàn)在換了一道鐵鏈,鐵鏈再被鐵鎖鎖上。
鐵心歌沒有破壞大門,而是弄開了一扇窗戶進去的。
之所以不愿走大門,是因為那扇木門殘留著大學(xué)姐的手印和氣息,他不愿大學(xué)姐離開這世界什么都沒有留下,哪怕是幾個根本分辨不出的手指印。
大學(xué)姐很是讓他不太好受,說不上傷感,只是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情緒。
棗子坡于他而言就是家,棗子坡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親人,縱使壞如劉靜定,鐵心歌也沒有下手毒死他,只是逼著他發(fā)瘋。
他曾經(jīng)想拉回懸崖邊的孔聚財,可惜不成功;他曾經(jīng)想接住墜樓的白玉葭,可惜不成功;他曾經(jīng)想救治奄奄一息的東李子,可惜還是不成功。
他不苦惱,只是對自己那么弱表示蔑視。
世上沒有如果,實力代表一切。所以他鐵心歌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棄,不長吁短嘆,不自怨自艾。隨心而動,隨境而發(fā),率性而為,堅持做自己想做的,這才是他二愣子的精神。
臨江一面墻,兩扇窗戶之間的墻壁上題了一行字。鐵心歌走近,看字,卻是一句即興題詩:山晴江遠流。底下沒有落款署名日期。
“山晴江遠流……”
鐵心歌低聲輕吟,他年齡小,并不太懂人情世故,直覺的詩句樸白如話,卻有一股淡淡的惆悵和淺淺的寫意,絲絲縷縷秋風(fēng)一般相互纏繞。
山江守望,那山有情,水似無意,便如一對情濃意深的情侶再也不能偶偶私語,又如兩個知心朋友不得不遠別相送,那股子情緒說不清道不明,極纏綿又悱惻,似欲語且還休。真?zhèn)€是縈繞心頭,莫名惘然。
鐵心歌一時發(fā)怔。他在知味學(xué)堂所學(xué)不過是《大論》,所對不過是白老夫子的俗對,哪里見過這等抒情詠意詩句。便是科技之光,也沒有這副對子。
秋風(fēng)輕觴,自窗欞縫隙穿過,五層樓就多了一絲清涼。彼時晨光剛起,光線折射,五層樓明暗交錯,斑駁陸離。鐵心歌站在晦明變化中,感覺整個身子都輕飄飄浮了起來。
右手硯臺手鐲輕微晃動,似乎凝成一只狼毫,蘸滿了墨汁,要急切地落墨書寫。
鐵心歌情不自禁,往前跨出幾步,手指點處,銀鉤鐵畫,一行詩句水銀瀉地一般流出:
風(fēng)眠花靜開。
筆落,墨痕,詩成。硯臺不搖不晃,安分守己,顯然甚是滿意。鐵心歌退后幾步,再仔細端詳,細細吟誦,不覺心旌搖曳,恍然如夢。那兩聯(lián)詩竟渾然一體,儼然天作之合,再分不清前詩后句。
“山晴江遠流,風(fēng)眠花靜開。喂,不要那么顯擺吧。低調(diào)一點不好嗎?”
鐵心歌凝視硯臺手鐲,有些無奈。這硯臺好生奇妙,能吞劇毒,能寫文章,還能殺毒物,到底是什么神奇寶物?
硯臺不理睬,好像根本沒聽到鐵心歌的抱怨和腹誹。
走到臨江窗前,推開窗門,清晨的陽光和清澈的江風(fēng)一起涌進。鐵心歌沐浴在晨風(fēng)和晨曦中,眼簾里映照著江心那座九層磁石塔。
他的感覺很怪,總覺得那座磁石塔中有一雙眼睛,此刻正看向自己。
鐵心歌有些恍惚,眨眨豬肚眼,再遠眺過去,那雙眼睛似乎又消失不見,磁石塔依舊沉默,伴著江流,靜靜地佇立風(fēng)中。
“我的傷勢大抵好的差不多了,阿鬼的半個腦袋不曉得會不會長出來。白山西門會躲在哪里?”
鐵心歌收回目光,低頭想了一回。好久,他似乎有了主意,戴上斗笠,飄然下了五層樓。
山江郡府,書房內(nèi),別天恩輕輕揉著太陽穴,夜里沒睡好,老是做夢,一會兒是青龍飛騰,一會兒是紫鳳翩躚,一龍一鳳弄的他有些疲憊憔悴。
門外有人輕聲稟報:“府主,滕舞求見!”
“進!”滕舞進來時,別天恩還在揉著太陽穴。
“府主夜里受涼呢?”滕舞垂手,關(guān)心地問。
“嗯。何事?”別天恩放下手,憔悴的面色蒙上一層鐵色。
“與城南寶界寺有關(guān)?!彪枳载?zé)上次沒有保護好夫人,她要查明原因。
襲擊夫人的花豹原本是大幕山一方霸主,數(shù)月前路過寶界寺外,被寶界寺晨鐘暮鼓、梵音誦經(jīng)吸引,便駐扎不走。每日里蹲在寺外,聆聽誦經(jīng),也不捕食,也不殺生,大有轉(zhuǎn)世為佛之態(tài)。山中人好奇,起初不敢接近,又不敢趕它走。待時日久了,也慢慢地習(xí)以為常。
花豹通人性,聽經(jīng)皈依佛宗。山里人樸實,這觀點一經(jīng)產(chǎn)生,就根深蒂固。有那些善男信女,見到花豹,還跟它交流心得。花豹并無惡意,悉心聽講,虔誠非常。
至此,花豹心性大改,每日打坐聽經(jīng)不斷。一日,寶界寺方丈畫眉僧自寺中走出,到花豹前,盤膝,打坐,合十。
一僧一豹,相對而坐。畫眉僧與花豹講經(jīng)論道,花豹恭首聆聽,成為奇妙畫景。
“花豹皈依佛宗,本來心性平和,因何突然對夫人進行攻擊?”別天恩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滕舞肅立,閉嘴,沉默。
沒能打探出的消息,就不能輕易開口,更不能胡亂臆測。花豹皈依佛宗不假,花豹改變習(xí)性也不假,但花豹攻擊夫人卻是真的。消息沒有打探詳細,滕舞有些愧疚。
“花豹受人指使?”別天恩似自語,又似問滕舞。
滕舞嚇了一跳,這倒是沒有想過,花豹會受誰指使?花豹又會聽命于誰?誰又能指使花豹?
畫眉僧!
滕舞又被自己驚嚇到。畫眉僧乃是寶界寺的大和尚,得道的高僧,這許多年來,只要山江郡有水患旱災(zāi),畫眉僧都苦修禱告,以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這樣的畫眉僧怎會指使花豹攻擊夫人?
見別天恩盯著自己,滕舞有些凌亂,正想說點什么,卻見別天恩轉(zhuǎn)過頭去,望著窗外的一爿天,天是藍的,湛藍湛藍。這才曉得別天恩并未詢問自己,只是獨自思索。
滕舞不敢打攪別天恩。
書房外日頭漸漸升起,書房內(nèi)別天恩的影子漸漸縮短。也不知他在思考什么,也不知他為什么要思考那么久,直到巳時已過,午時將至,門外有府中丫鬟輕聲稟報:“老爺,夫人有請!”
別天恩這才悠悠回神,對滕舞道:“你去吧?!彪栝L吁一口氣,躬身離去。
從書房出來,轉(zhuǎn)過一道長廊,穿過一片花徑,就是后廂房。
夫人靜靜地坐著,慈眉善目像一尊菩薩。
“夫君還記得上次說過的小乞丐?”
“記得,那次是夫人從寶界寺返程,途中遇到花豹襲擊,危急之中,是小乞丐誤打誤撞,殺了花豹。夫人因何問起?”
別天恩也坐下,丫鬟端上一杯清茗。別天恩抿了一口,入秋的綠茶味道濃了許多,也陳了許多,有點澀。
“我知道他是誰?”夫人語氣平淡,但平淡中似乎起了點漣漪。
“哦?!眲e天恩抬頭看夫人。
“那小乞丐就是今日官府公告要找的鐵心歌?!狈蛉藴睾偷匦?,“那雙眼睛太突出了。”
夫人沒說“豬肚眼”,那是涵養(yǎng);別天恩也沒提“豬肚眼”,那是沉穩(wěn)。
“小乞丐,鐵心歌,黃敬一……”別天恩的眉宇間浮上一層淡淡的迷惑。
“佛有過去佛、現(xiàn)世佛、未來佛,三千世界本無窮,或許小乞丐、鐵心歌、黃敬一本就是一個人吶。”
夫人像菩薩一樣靈毓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