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山北麓，山江郡南郊，一條山道上走著一個大和尚。
大和尚眉宇如畫，尤其兩條眉毛，不濃不淡，就像畫上去一般，比人家的大姑娘家還好看。
秋風習習，山巒似錦，大和尚面色和善，似在欣賞風光，于是那眉毛一躍一雀，活色生香，宛如活了一般。
大和尚就是寶界寺方丈主持畫眉僧。
畫眉僧穿著一件醬紅袈裟，掛一串沉香佛珠，手持一桿月牙禪杖，遠遠一看，和普通的大和尚沒兩樣。
山中的秋景美不勝收，從山尖往山腳，紅葉黃葉綠葉層林盡染，交相輝映，就像有人用將顏料潑上一般，濃濃淡淡。
畫眉僧的心情很好，沿路有過往的行人，以農(nóng)家居多，或下地干活，或挑擔進城，見了畫眉僧就站立行禮打招呼，問聲“師傅好”。
“天順民祥，佛佑平安，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畫眉僧和顏悅色合十還禮。
寶界寺和周邊村落關系一向和諧，村民不論有事無事，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寺中燒香祈求，是以寶界寺的香火向來比較旺。
山民的年收成大部分都供奉了寶界寺，自家的日子過得緊巴巴。
山江郡不是沒想過打壓寶界寺，但架不住那些村民的阻擾，甚至有個別激進的村民，竟然相約到衙門口靜坐。
只是說來也靈驗，東山村的老林家一直沒有生嗣，去寺里許愿后，一年就生了一對龍鳳胎。
南山村的池塘老是鬧淹死鬼的怪事，做了一場法事后，居然風平浪靜了。
到了后來，連府主夫人都隔三差五往寶界寺去，別天恩就睜只眼閉只眼隨它去了。
別天恩不信佛，但也不避佛。受天子重恩，既為駙馬，又鎮(zhèn)守帝國重鎮(zhèn)，別天恩能感受到重任在肩。
從地理位置上看，山江郡居帝國中心，更扼守四方交通要道，無論萬江水路，還是陸路官道，山江郡都當?shù)闷鹁胖萃ㄡ橹Q。
十多年來，別天恩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公務上，對懿容公主稍有懈怠。
但山江郡在帝國舉足輕重，宛如帝國的一顆關鍵棋子，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大京帝國自開國以來，疆域數(shù)萬里，號稱中土大地。然四方群雄，虎視眈眈。稍有不慎，危害根基，則帝國這龐然大廈，將陷入岌岌可危之險境。
說不上夙夜憂嘆，但說殫精竭慮，卻是實情。
故而一直以來，夫人未有身孕，別家未有后嗣。夫人雖貴為公主，也頗覺有愧，總想著能為別天恩生個一兒半女，也曾暗示夫君娶個小妾，但每次話一出口就被拒絕。夫人聽說寶界寺特別靈驗，有求必應，這才進山燒香，求佛送子。
山江郡內(nèi)也有一座城中寺廟，居于鬧市，卻遠離喧鬧。不起眼的無二寺藏在鱗次櫛比的閭巷中，若無當?shù)鼐用褚?，還真難找到。
午時時分，畫眉僧走進了山江郡；午時三刻，畫眉僧走進了無二寺。
畫眉僧此次進城，是要在無二寺開設弘法道場。
無二寺本無主持，要說起來只能算是寶界寺的別院。無二寺取名來源于佛語“不二法門”，是說可以直接入道、不可言傳的門徑。
山江郡城中人沒有像大幕山北麓那些山民那么信奉畫眉僧，城市里的人信仰不夠，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物欲橫流、升官發(fā)財才是他們的追求。
是以無二寺被埋在一大堆房舍中，顯得寒磣而落魄。
鐵心歌有點發(fā)懵。
開始不知道山江郡發(fā)生了什么，那么多人拼命地找什么，那么多人排隊搶購手抄卷。不用多久，弄明白后，就只有古怪地笑。
一等一的文章，一等一的書法，今科秋闈解元，鐵心歌被這些弄得有些炫乎，文章高低，書法好壞，他其實心里沒譜。
只是寫的時候那種驅(qū)使那種忘我那種暢快，鐵心歌相信是了不起的文章書法。
韓祭酒是個有意思的人。
鐵心歌對韓祭酒下評語。所謂“有意思”就是有眼力，有文才，有度量，有氣魄。
但獨自在街上行走實在不安全，斗笠經(jīng)常被人掀開，斗笠摘掉時就有一雙雙眼睛在自己的眼皮上打轉(zhuǎn)。幸虧鐵心歌又用了硯臺毒珠，談不上易容，卻能將一臉隆起駭人的水泡。
即使嚇退了很多人，但斗笠被無端掀起的次數(shù)并沒有減少。山江郡的人只怕真的瘋狂了。
要知道都過了十來天，解元公的影子都沒找到一根毛，貢院內(nèi)，韓祭酒的脾氣都要頂破屋頂?shù)耐咂?p> 賞金已經(jīng)加到一千兩。賞金還在其次，山江郡畢竟是大城市，城市人見多識廣，腦筋活絡，明白個中厲害：賞金一加再加，根本在于那個人，只要找到解元公，那才是真的走狗屎運了。
時間越長，韓祭酒找到鐵心歌的心愿就越急迫越濃厚。別天恩來了兩次，安慰不起任何作用，也就不去貢院了。
找不到鐵心歌，韓祭酒發(fā)起犟脾氣，直接發(fā)話：見不到鐵心歌，不走了。
“這可真麻煩?！?p> 再次斗笠被揭開又戴上后，鐵心歌離開大街，折進小巷。左拐右拐，避開人流，前面就出現(xiàn)一個不起眼的門，門口冷清。
走進去，卻是一座不起眼的寺，規(guī)模實在太小，一個小小的院落，孤零零地立著一座寺廟，寺廟上題匾刻字：
無二寺。
另有一副對聯(lián)：從來時來三界蒼生，到去里去西天極樂。對聯(lián)平實，佛理淺顯，確不算大寺。
寺內(nèi)有活動，聲音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
“施主剃度，發(fā)落則皈依佛門，從此青燈相伴，佛祖駐心，你可曾想明白？”
聲音平和舒緩，慈悲有懷。
“請師傅剃度！”
這聲音很耳熟，鐵心歌不覺走近寺門，透過門框，看到寺內(nèi)供養(yǎng)一尊菩薩，菩薩慈眉善目，一手托凈瓶，一手拈蓮花，金身彩繪，色彩艷麗。
“哪里見過？”
天下寺廟，這菩薩供養(yǎng)的不在少數(shù)，便是有幾分相似也是當然，鐵心歌懷疑的念頭像過往的風，一吹而散。
一個眉毛像畫上去的好看而和正的和尚正給一個人剃度，那跪下的背影讓鐵心歌一眼認出：匡少旅。
寺中梵音緩緩唱響，畫眉僧誦著經(jīng)，剃刀滑過，匡少旅頭發(fā)一片片掉落。
鐵心歌有點發(fā)呆。
時光一點一點流逝，匡少旅紅塵的歡戀也一點一點流走。
最后一刀落下，匡少旅的頭發(fā)盡去。光頭的匡少旅附身叩拜，畫眉僧在他的光頭上輕輕地摸了一圈。
“去吧?！?p> 匡少旅站起身，施禮，緩緩后退三步，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經(jīng)過鐵心歌身邊，合十行禮，面色平靜，儼然已是一個小沙彌。
“誒，這……”鐵心歌很奇怪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畫面有些不真實。
“小施主，請跟我來?！碑嬅忌鋈粚﹁F心歌招手。
畫眉僧轉(zhuǎn)向好看的菩薩塑像后走去，鐵心歌有點遲疑，還是跨進寺廟，向菩薩像后跟去。
后面也是一扇門，門外卻是花園，有小徑曲徑通幽。小徑的盡頭是一間禪房，掩映在花木中。
秋菊簇簇，浮出一片清淡的黃，沉靜的白。幾株海棠，淺淺的紅，孤獨地站在風中。
“小施主，請進！”畫眉僧在禪房內(nèi)邀請。
鐵心歌進房，禪房空無一物，墻上連佛畫都無。一扇小小的窗高高懸掛，透出幾絲微弱的光線，有些朦朧。
畫眉僧坐在蒲團上，雙膝合攏，前面也有一個蒲團，示意鐵心歌也坐下。鐵心歌走過去，不像和尚那樣坐姿，卻是一屁股坐下，兩條腿彎曲伸展，鞋底相對。
“嗯，鞋底干凈，不似從城外來?！碑嬅忌酃馇迕?。
“山江郡向來干凈?！?p> 鐵心歌不否認。大城市不比小地方亂扔亂放，城市布局合理，管理井井有條。
“別天恩是個不錯的官?！碑嬅忌捳Z中多了一絲凡塵氣息。
“或許吧?！辫F心歌不置可否。他對別天恩沒多少了解，至于知味學堂白玉葭一案，還對山江郡府主輕易判案多少有些意見。
“方才剃度，見你有些好奇，莫非施主也是前來剃度？”
畫眉僧很喜歡收徒么？
“不是。”鐵心歌回答堅決。
“哦，那施主可是有疑？”畫眉僧問。
“有一事疑?！辫F心歌鄭重。
“施主請講?！碑嬅忌廊豢蜌?，面上永遠浮著一絲笑容。
“剃度之人，大師相識否？”
鐵心歌跟畫眉僧交流很是別扭，說話語氣語調(diào)語言完全不似自己的風格，好像被對方帶偏了。
“城西匡家匡少旅，自小就是本寺的記名弟子，一向在寺中潛心苦修，從未出過寺門。今秋正好弱冠，正是剃度法齡?！?p> 畫眉僧眼光明澈，不似說謊。
鐵心歌怔住，發(fā)懵。過了一會，鐵心歌有點固執(zhí)有點發(fā)狠，說道：“可他是無心之人。”
“無心之人？施主可敢肯定？”
畫眉僧的笑容不變，就像畫上去一般。兩條眉毛輕微地挑動。
“親眼所見！”
不知為何，鐵心歌發(fā)覺自己底氣有些不足。
在這樣一個大和尚面前，尤其那雙清澈明亮的眼光注視下，鐵心歌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大和尚看穿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