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忽閃忽滅,審訊室內(nèi)的陰涼氣息在稻草上流轉(zhuǎn),滲出的水滴落入深淵里的暗澗。
“我出生于西境,在紫郡國的最西邊。那里有一條山脈,名為譽錄,西境長年積雪,不見晝陽?!钡谖逶频痛怪^,緩緩地訴說,“我在漫漫雪海里長大,見過一席紅毛的九天狐、披過青狼的毛發(fā)、戴過秦元虎的獠牙,我不畏懼任何兇猛的野獸,因為我從小就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直到……”
第五云猛地抬起頭來,眉眼間充滿了憎恨與戾氣:“我遇見了那該誅的惡歲!”
他永遠(yuǎn)都無法忘記那一夜,染透西境的火焰點亮漆黑的夜,滾燙的鮮血融化無盡的雪,牧民們的尸首被活生生地啃食,慘叫與猙獰撕開了一切!
第一七零年,十月一日。
自六九年的大雪后,西境又迎來漫長的冬天,不過這一次牧民們囤積了足夠的糧食,不用再挨餓受寒。
充足的干柴、封罐的羊肉、干癟的咸菜擺滿居住的洞穴,掛在巖壁上的秦元虎顱骨下燃燒著爐火,吊在爐火上的鐵鍋盛著融化的雪水,稻草上鋪著狼皮的絨毛,熟睡的人蓋著厚重的虎皮被,翻滾著身子,發(fā)出熱火如天的鼾聲。
坐在洞口的小煤球慵懶地舔剛長開的爪牙。它擁有青狼的血統(tǒng),卻長著黑色的毛發(fā),所以他們喜歡叫它小煤球。它非常親人,不怕與牧民們打交道,所以他們給小煤球弄了個窩,里面鋪著它褪去的青狼毛,特別適合休憩。
小璐、小語嫣睡在一起,虎皮被她們倆搶來搶去,睡前時常鬧得不亦樂乎,反觀華唐與第五云則是蓋不住腿腳,伸出腳丫子四處亂竄,唯有林清宛與華東海還醒著,緊緊地靠在巖石壁上,似一副彩繪的壁畫。
他們身旁擺放著為數(shù)不多的紅燭,這些是他們成婚時從各處牧民那里換來的。
紅燭剛?cè)贾烈话?,夜還未深。
華東??吭诹智逋鸬纳砩?,像女子一樣倒在她的懷里,比起他外出打獵時的狠勁,多了幾分疲憊。
冬日的寒風(fēng)呼嘯地吹,掛在枯木上的紅絲帶迎風(fēng)飄揚,這些絲帶是用來警示狩獵的牧民。凡有絲帶的地方就有狼群與陷阱,不過積雪已經(jīng)淹沒了樹根,只剩從雪地里逃出的幾根枯枝。
滲入洞穴的風(fēng),吹熄了燭火。
“清宛,這些年,你跟著我辛苦了?!比A東海愧疚地說,他欠這個深愛他的女人太多太多。
林清宛溫柔地笑,撫摸他粗糙的長發(fā):“這些年,你也辛苦了。只是你還是不愿意告訴我,你為什么要來這里嗎?當(dāng)初放棄承若國的一切,來到這了無人跡的承若西境是為什么呢?我們到底又在守護什么呢?”
華東海緩緩起身,將蠟燭從爐火處點燃,又放在一邊,方才望清她枯槁、憔悴的面容。
他心酸地說:“我有我必須守護的東西,我不能讓巫馬毀掉七國!對不起,清宛……”
“七漣的職責(zé)嗎?”林清宛眼眸里暈著亮光。
華東海一愣,點頭:“我還不能告訴你?!?p> “還與那個老僧人有關(guān)系罷?”
她其實什么都知道,只是她一直默默地藏在心里。
華東海望向她,神色復(fù)雜,不知該說什么。
“果然跟他們有關(guān)。巫馬只是東歸王朝留下的余孽而已,你何必如此在意呢?七漣到底是什么?那個僧人又是誰?”
清宛不懂,究竟是什么東西可以令華東海這個英武不凡且一心救世的男人,跑到偏遠(yuǎn)的西境躲著呢?他不肯告訴她,她也不愿去問,只要不跟那個女人有關(guān)系,她可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若只是巫馬的話,我也不會……”
華東海欲言又止。
“東歸滅,七國立。戰(zhàn)亂已經(jīng)過去一百多年了。難道真的需要大祭司口中的命中之人嗎?”林清宛在離開承若國前,曾接觸過秘辛,至于祭祀口中的命中之人是誰?她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們茁壯成長,成為最樸素的西境牧民,過上簡單、平凡的生活。
“七國應(yīng)星宿之命將所有符合預(yù)言的少年都聚集在一起,可是……”華東海沒說完。
林清宛悲傷地盯著第五云與華唐睡的地方:“小云是第五英的孩子吧——他唯一的孩子?!?p> “遠(yuǎn)方傳來消息,第五師弟已被滿門抄斬,只剩下他的孩子不知所向?!比A東海牽著林清宛的手,望著熟睡的第五云,“他曾經(jīng)是我們最好的朋友,或許這就是緣分,以后我們好生待他吧。?!?p> 華東海抹掉林清宛的眼淚,追憶他們的曾經(jīng):
他們?nèi)嗽黄鸾Y(jié)伴,游歷于承若各地,無憂無慮。第五英從窮武生成了大將軍,自己成了七漣,而她拋棄了全部,選擇與他隱姓埋名,躲在這不見天日的西境。有時候,他也在想,自己到底在守護什么?那東西真的存在嗎?自己的守護有什么意義?他不知道。但他骨子里的血脈在告訴他,無論這些東西是否真實存在,他都必須用命去守護。
至于他們?nèi)说倪^去,也會隨著時間的塵埃而散盡,再無人知曉、無人追尋。
“清宛,等到他們長大,我們就回去罷,去見見第五師弟。”他的聲音里有說不清的哀傷,淡淡地彌散在幽靜漏風(fēng)的山洞里。
“好?!彼p聲答,從身后環(huán)抱住華東海。
霎時間,溫度與溫柔融在了一起。
夜?jié)u深,風(fēng)與雪一起嘯在夜幕里。
烏云緩緩?fù)嗜?,灑下的月光越發(fā)凄涼,皚皚的積雪上不斷被人踏出腳印,一雙又一雙,蟬聯(lián)往復(fù)。
瞬即,譽錄山脈的積雪上出現(xiàn)黑壓壓的一片,有無數(shù)的人雜亂無章地從黑暗里走來,他們有的被長槍洞穿、有的被啃食掉整個肩膀、有的甚至失去了頭顱,他們在雪地上拉出血色的長溝,一直冉冉地去向遠(yuǎn)方。
這些人已經(jīng)死了,可他們又還活著。至于他們的名字是什么,只有被他們席卷過的人才知道。
清冷的月靠在譽錄山脈的巒峰上,照亮細(xì)雪和惡歲。他們密集若黑云,欲去摧毀譽錄山脈。群居的青狼害怕地躲在狼窩里,獨行的秦元虎也蜷縮在洞穴中。兇殘的猛獸們均害怕惡歲身上散發(fā)出的氣味。
月下——巒峰上盤坐著一個奇怪的人。她衣著素衣長袍,絕世的容顏藏在面紗下,手持雕花木杖,正在念著奇怪的咒語。當(dāng)咒語結(jié)束的那一刻,無數(shù)的惡歲開始嘶吼、咆哮,宛若瘋魔一般沖向譽錄山脈下的牧民,可他們并不知道血夜已悄然降臨,還在安然熟睡。
俄頃,清涼如玉的月被染成血紅色!
華東海在白袍女人出現(xiàn)后,立馬驚覺起身,渾身滲出冷汗,他含眸凝望洞穴外的紅月,眼裂瞇成一條細(xì)縫。
“她還是來了!”他失態(tài)地低喊,“清宛,你快帶孩子們走!不要回頭!”
他未解釋,一拳打穿堅硬的巖壁,從隔層里取出蒙灰的長槍。長槍通體白玉,槍尖由特殊的精鋼打造。
他持槍迅速離開,身影迅疾。
“東海?你要去哪里?東海!東?!鼻逋鸪雎曌柚?。
華東海身影微頓,他立在灌風(fēng)的洞口前,佝僂的身影又倏地變得挺拔,如一桿不屈的長槍。他抬頭凝視洞外的月色,淡淡地說了一句自己才能聽見的話:“好好活下去,清宛。我愛你……”
此后,他的身影徹底消失。
她一陣快跑,停在洞穴口前,抬頭望見陰暗月光下的無盡惡歲。
一霎間,她明白了!
林清宛陷入驚慌,迅速把孩子們喚醒。
小煤球也從昏睡中驚醒,朝著惡歲嚎叫,它在害怕那些渾身散發(fā)著奇特氣味的怪物,它一邊退縮一邊前沖。孩子們也從熟睡中驚醒,耷拉著眼,惺忪地望著驚慌失措的阿娘。
“阿娘怎么啦?這么晚把我們叫起來?!毙¤春驼Z嫣還扯著虎皮,摩挲眼角,華唐和第五云也朦朧地望向她。
“快去躲起來!快點!”林清宛焦急地說,連忙扯著孩子們往他們挖好的地窖里躲。
還未等孩子們明白怎么回事,便聽見洞外傳出牧民們的慘叫。凄厲的慘叫聲中夾雜著孩童的哭泣、男人的吼叫、老人的嘶鳴,嚇得孩子們一個激靈,小璐直接被嚇得哽咽。
一時間,通天的火光點亮昏暗的長夜,融化冰冷的雪。
“是獸潮嗎?”第五云作為最大的孩子擁有成熟的睿智與冷靜。
林清宛迅速將小璐和語嫣抱入地窖,她們躲在地窖中的旮旯處,不敢出聲。
她的話里充滿了恐懼:“不是!是惡歲!”
第五云徹底愣住,當(dāng)他聽見惡歲的那一刻,又仿佛想起抄家的那一日:通天的火光點燃漫長的夜,凄冷的月光灑滿京都,慘叫與鮮血染紅了桂云街的青磚瓦,第五將軍府遭受了一整夜的屠殺!
“小云快帶小唐進地窖,保護好他們!”林清宛搖醒發(fā)愣的第五云。
第五云立馬清醒,他不再是一年前的他。
他堅定地點頭:“我一定會保護他們的!哪怕是用這條命!”
“一定要把地窖封好,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能出來!”林清宛交托完最后的叮囑,就要蓋上地窖門。
“阿娘不跟我們一起嗎?阿爹呢?他是不是出去了?”
“你阿爹剛才出去了,我要去找他。小煤球會沒事的,惡歲是不會攻擊野獸的。”林清宛立在地窖口前,看著即將爬下去的第五云。
第五云沒再挽留,可他的眼里有零星的淚光,他已經(jīng)失去過一次親人,他不想再失去了。
“阿娘要好好保護自己,找到阿爹后就來找我們好不好?”
她眼眶盈滿了淚,跪著撫摸他的臉:“阿娘找到阿爹后就立馬回來找你們!你們不要出來知道嗎?千萬不能出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如果我回不來的話,你也要好好照顧他們!答應(yīng)我,小云!”
第五云也忍不住淚水:“阿爹和阿娘不會有事的。”
林清宛哭著望向孩子們,哽咽地喊:“小璐、小唐、小語嫣、小云你們四人就好好待著這里,不要害怕,阿娘要去找阿爹,找到阿爹后就來接你們好不好?”
“好!阿娘也要保護好自己!”小璐和語嫣擔(dān)憂地望著女人,紅了眼眶。
林清宛跪在洞穴前,咬著牙,沒再說一句,她害怕自己再也不愿走。她輕輕地關(guān)上地窖的木板,流下了淚,滴在落滿灰燼的木板上。
她不再猶豫,她必須去找他,也要救這里的牧民們!
林清宛抹淚,同樣從巖壁上的隔間里取出她的配劍,那柄一直跟隨著她的“青捻”。劍有通體青色的鳳形銅鞘,劍尾吊著青衫玉。她拔出劍來,無銹的劍鋒凝上陰冷的寒霜,顫出輕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