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第五云歸家時,已過晌午。
季母早早地坐在別苑的石桌旁,手里拿著一株火焰蘭,想著心事。
她聽見第五云歸家的聲兒,抬起頭來,勉強擠出一抹笑:“小云,回來了呀?”
“嗯?!钡谖逶铺崞鹂椘鳎φf,“前幾日碰壞了榫頭,這不剛拿去街尾孟工匠那里修繕了一番。”
第五云正想將織器提回織布房,卻被季母叫住。
“小云?”季母望著他,久久未吭聲。
“怎么了?”他疑惑。
季母忽然一笑,搖頭,將火焰蘭隨意地扔在地上:“季母今日身體有些不適,就先行房中休息了。小云若是想去青云樓,到時動身即可,毋需問我。”
第五云有些詫異,方才在外時,季母都還和顏悅色的。
“季母,或許是天太熱,遭了風(fēng)熱。小子在外游蕩時,時常有感,就會尋一陰涼處,喝些涼水,休息一會兒便好?!钡谖逶品鲋灸富亓宋?。
他站在門外,總覺季母有些反常,還以為是自己又做了什么錯事,惹得季母不喜。他退回石桌旁,將季母丟在地上的火焰蘭拾起,好生放在桌上,端起織器,去了織衣房。
季母未上床休憩,而是坐在床前望著木窗外的身影漸漸離去,緘默良久。
老僧人的話還在她的耳邊響:如果繼續(xù)留著他,她會死,許多人都會死,更況且他身上存在那股氣息。但是,自己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他,這里就是他的家,況且那孩子受盡了苦。她不能再讓他受苦了,否則她的心會很疼、很疼的……小云很像子然,也像子覺,他們都很善良,總是替別人著想。
她在猶豫,猶豫到底該不該留下他……
季母突然又很厭惡現(xiàn)在的自己,厭惡自己的想法!第五云只是一個孩子,她怎能將自己承擔(dān)的責(zé)任怪在一個孩子身上,這不就跟那些只顧自私自利的惡人一樣了嗎?季母搖頭,她在抗拒那樣的念頭,可她又轉(zhuǎn)念一想,若是自己死了,子然該怎么辦?天之塹的兄長該怎么辦?那些沒有她照料的火焰蘭該怎么辦?
她該怎么辦?但她沒有質(zhì)疑不可知之人的權(quán)利。
那些可怕的過去——燃盡火焰蘭的無盡幽火、遮天蔽日的黑色灰燼、永不見底的星淵暗澗、鋪滿鱗甲的灰色異族又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那是源自靈魂的恐懼!她很害怕,害怕來自七之境的一切事物。
季母躺在床上的身體在顫抖,她想強迫自己入眠,可布滿血絲的雙眼卻直勾勾地盯著房檐,紋絲不動。
第五云裝好織器后,又立在季母門前,他很擔(dān)憂季母的身體,可真當(dāng)他立在門前時,他又變得猶豫不決。
說起來好笑,他還是沒敢敲響季母的房門。倒是房里傳出季母的聲音,喑啞且微弱:“屋外的是小云嗎?”
第五云立馬擔(dān)憂地詢問:“季母身體好些了嗎?第五云有些放心不下,故而多次立在門前,卻不知吵到了季母?!?p> “無礙,謝小云關(guān)心。”季母言語溫柔,“不如推門進來坐坐?!?p> “不敢!”
“為何不敢?”季母微驚。
第五云恭敬地站在門外行禮:“阿爹與阿娘曾多次教導(dǎo)第五云,異性的閨房不可入,更不可擾,雖然季母年為長輩,可季母也是女性,故而否決?!?p> 季母房內(nèi)遲遲不傳出聲響。
臨近黃昏,有溫敦敦的陽光照在第五云的衣角上。他的長發(fā)已梳理得整齊,完好地束在發(fā)帶里,破麻衣也換成嶄新的青衫。
許久,房內(nèi)才傳出季母淡笑聲,不過這一次,她的聲音沒有疲憊與喑啞,而是匿有一種灑脫之意。
“小云。若是季母哪日待你如惡人,你該如何?”
第五云不知季母為何如此問。
他答道,其聲誠懇:“季母待第五云甚好,堪比親人,又怎會待第五云如惡人呢?”
“說來也是?!奔灸傅穆曇粢呀陂T前,她推開房門。
第五云立馬扶?。骸凹灸福乙娔闵眢w抱恙,不如去成舉街楊郎中那里看一看?”
季母搖頭:“就是昨夜風(fēng)有些大,著了涼。晌午時還未覺著,近了黃昏才察覺不適。”說著,她就將手中捧著的新布衣遞給他,“原本這是留給子然的,可離他回來還有些時日,如今小云要去青云樓見你那心儀之人,理應(yīng)換上新衣裳,整理下儀容,再前往?!?p> “不可!這本就是留給林子然的,我怎能如此呢?”第五云拒絕。
季母颯笑,輕拉第五云的手,放在手心:“既然你覺著季母待你如親人,又怎會舍不得將這衣物贈予你?子然若要,季母再織便好,況且離子然歸來還有些時日,已足夠再準(zhǔn)備一件衣裳?!?p> 一時間,第五云羞愧難當(dāng),望著季母,心中卻溢出一股暖流。
“那……第五云收下了?!?p> 他接過季母遞來的嶄新布衣,是由季母珍藏已久的云綾錦織成,觸之細(xì)膩、且不刺人。放在上等人家中也是塊上好的布料,并非他們這等尋常人家能穿得起的。他珍愛地觸摸著,生怕刮疼它。
“快去穿上試試!”季母見他對這布衣愛不釋手,推搡著讓他去試穿,可他卻放在一旁,不為所動。
“不了,晚食已經(jīng)做好,季母先去吃了,第五云再去試?!?p> 比起試穿新衣裳,他更憂心未進食的季母。
“好?!?p> 晚霞悄然散去,紫郡城也被燈火渲上了昏意。
第五云穿上布衣后,季母給他修剪了長發(fā),刮去略長的短髭。一時間,青銅鏡前的他竟顯得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他也有著挺拔的身軀、白皙的肌膚、恰到好處的筋肉。面輕薄,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看得季母一陣出神,不禁讓她想起子覺年輕時的模樣。
“季母,怎么了?”第五云輕聲問。
季母瞇眼笑,一頭銀發(fā)在燭光里閃:“無礙,只是想起了從前。小云,你穿這件衣物顯得你極其俊美?!?p> “真的嗎?”他的話語間有隱隱的欣喜。
“你就這么想見那位姑娘嗎?”季母在一旁戲謔,取一發(fā)束將他的長發(fā)捆住。
“想見。”
“不知這位姑娘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可否告訴季母?”她梳著第五云的長發(fā)。
第五云回憶起語嫣的模樣,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直撓頭:“她應(yīng)該算是我的妹妹,與我年紀(jì)相仿?!?p> “親妹妹嗎?”季母梳妝的手一頓。
第五云搖頭,季母這才松了口氣。
“不是,我與她皆是阿爹、阿娘收養(yǎng)的孩子,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p> “那不知小云的父母身在何處?”季母盯著青銅鏡中的第五云,腦海里浮現(xiàn)出許多的答案,可沒有一個她能確定。
“阿爹、阿娘都未曾對我說過,應(yīng)就是西境的牧民罷?!钡谖逶扑尖?。
季母又問:“想過去探查自己的身世嗎?又或是問過你阿爹、阿娘你的身世嗎?”
第五云搖頭,神色悲戚,微哽:“未曾想過,我自小在西境長大,不知父母身份,也不想尋他們,既然我能被阿爹、阿娘撿到,也說明我對我真正的父母親而言并不重要?!?p> 風(fēng)透過窗欞呼來,燭變得火漂浮不定,光影交錯在二人的臉上。
“或許……”他不想再說下去。
季母凝視青銅鏡中的他,輕輕撫摸他的長發(fā),輕聲安慰:“小云若是不想尋,便不尋。此處便是你的家,你若是想家,一直常住這里就好?!彼畔率种心臼幔瑢㈤L發(fā)卷在指尖,用發(fā)束捆在一起。
“好了?!奔灸缸谝粋?cè)。
第五云起身,并不在意自己的模樣,只是急著想離去。
季母也察覺到了他的心思,取出夜行的長明燈,遞給他:“這是夜行的長明燈,與往日多少有些不同。長明燈需是白色,那些自黃泉歸家的鬼魂才不會認(rèn)錯?!?p> “第五云知曉了?!彼泵σ话?。
“瞧你這猴急樣,記得帶些銀兩,萬一有什么喜歡的吃食,也可以買點。”季母從錢袋中取出紫銀元,遞給他,“去罷,記得早些歸來,不要忘記帶鑰匙?!?p> 他立馬動身,取出火折子將長明燈點亮,循著小路,穿過門前的花圃,走上戌時的成舉街。若是以往,戌時的成舉街應(yīng)已冷清下來。不過今日,成舉街上人滿為患。
街道一片通明,不見幽暗。
紫允溪的岸邊有放河燈的少女與少年們,他們在許下年少的誓言;桂香橋前的桂花林里有初婚的夫婦,彼此相互依偎,思念著家鄉(xiāng)的桂花餅;羅棱街頭有從遠(yuǎn)方游藝而來的戲子嘴噴烈火,拴住猴兒的師傅會帶著它越過燃燒的鐵環(huán),也有人舉著石板放在胸口前,舉起鐵錘猛地捶下,在陣陣驚呼中安然無事;羅棱街的兩邊掛滿了紫燈,散發(fā)出幽幽紫光,孩童們也跟在父母的身旁,手執(zhí)小風(fēng)車,圍著他們繞圈子,其樂融融。
白晝時的紫郡城是“轉(zhuǎn)角紫荊落,幽香自風(fēng)來”,到了夜晚便是“一點一燭火,火焰自花開”,各有一番風(fēng)味,各有一點情調(diào)。
第五云已到羅棱街,卻忽有一位老僧人將他攔住。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凝視面前這僧人,竟是白日與季母交談的那人。
“你是?”他疑惑。
僧人望著他,沒有說話,只是淡笑一聲,又讓離了他。
第五云來不及多想,直接掠過,朝青云樓快步前去,唯留那僧人停在原地。
“許久未見了,孩子……”僧人目送他離開,“季若依還是沒能放下你與天之塹的過去。她以為她逃出了囚籠,可人生何處不是囚籠呢?真正囚住自己的,是人心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下一瞬,他又消失在人流中,緊跟的紫郡衛(wèi)們又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