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戌末。
紫郡城的西邊掛著一輪圓月,秋意的蟬鳴奏響纏綿的長琴。
斯人離別,他人相聚。
成舉街上張燈結(jié)彩,紫郡城的夜場才剛剛開始。趁著涼爽秋意出游的百姓們穿著寬松的廣袖長袍,輕束長發(fā),渾身散發(fā)著慵懶之氣。林府門檐上吊著兩盞獅子紅的燈籠,將細(xì)軟的霧靄映出一片殷紅。
阿斯門外停著一輛馬車,車旁立著許多人。
“就送至此處罷?!泵髀⊥O拢灸概c林子然長揖。
第五云等人立在馬車前,不舍離別。
“路上小心。”季母叮囑,她依依不舍地摸第五云的手。
“季母放心,第五云定會好生學(xué)習(xí),待日后成為優(yōu)秀的止歲者后再來見您?!?p> 他朝季母深深一拜,久久不肯起身。
“起來罷。”季母淚盈于睫,輕輕扶起他,“小云,記得季母對你說過的話,這里永遠(yuǎn)都是你的家?!?p> 第五云再也忍不住淚,將季母涌入懷中。
“好啦?!奔灸概呐乃谋?,淚眼婆娑。
林子然望著這一幕也不禁想起自己初次離家時的模樣,多少有些羞愧,那一次,他哭得比第五云更厲害。
眾人耐心地等待,未催促他。
“既然選擇了,就義無反顧地走下去!”季母語重心長地說。
第五云抹淚:“第五云銘記?!?p> “走罷,時候不早了?!泵髀≡谝慌蕴嵝选?p> “走那么急作甚?難不成怕歸家稍晚,小蓮姑娘會吃了你?”項遂從揶揄。
眾人登時哄堂大笑,將方才的傷感一掃而空。
夜色秋風(fēng),光漫水銀的月色淌過碎葉與發(fā)束的縫隙時,會被搖曳的枝丫與發(fā)梢梳成散在湖上的漣漪。
不遠(yuǎn)處忽地傳來噔噔的蹄聲,眾人投以目光。
馬夫拉住轡頭,發(fā)出吁的聲音,朝車內(nèi)喊:“兩位清倌人,林府到了——”
“辛苦?!焙焹?nèi)傳出熟悉的聲音,清涼且蘊(yùn)有悲傷,是元箐箐。
“是箐箐來了!”季母高興地說,饒有意味地望身旁的子然。
林子然一直害怕與元箐箐見面,就算是遠(yuǎn)從南境歸來,也是對箐箐避之不見。他若是想看上一眼,也只敢從遠(yuǎn)處偷偷一瞥,生怕被她發(fā)現(xiàn)。
“既然來了,就見上一面。你們遲早要見面的,不是嗎?”
他被季母拉住了手,掙脫不開。
林子然不再躁動,低聲喟嘆:“是該見上一面了。”
車簾拉起,元箐箐與李語嫣從馬車內(nèi)走出。她們今日同穿紫色微伊絲裙,在昏暗的燭火下幽然一色,似昏黃落日時天邊暈出的紫意。
元箐箐將長發(fā)盤起,眼角已有幾處皺紋,笑起時更甚;語嫣所穿紫裙頗顯淡然、素雅,搭上她簡單的妝容,結(jié)發(fā)而成的發(fā)束垂落于項背,更顯從容。
“元箐箐見過季母與諸位好友?!彼氏纫话?,目光卻在子然身上停留許久,“子然,好久不見。”
那道目光里有疲意,如密竹林里穿過的幾縷凄冷月色,可密林深處又有不可熄滅的一盞燈火。
“好久不見?!绷肿尤换囟Y,話中略帶緊張。
李語嫣輕笑一拜,清純得似一朵沾露的曼陀羅花:“語嫣見過季母、哥哥們。”
她用著西境的俗語,與第五云相同。她的將目光停留在第五云身上,久久的,如玉般的花骨朵也會凝出一點(diǎn)霜。
“素日里就聽聞?wù)Z嫣姑娘的《西境》吟唱如真,本人更是貌美如仙。如今一見,果不其然啊!”項遂從驚嘆。
“紫燈節(jié)實在是事務(wù)繁忙,未得去青云樓親眼一見,真在是可惜呀!”明隆也惋惜地說。
“若是哥哥們想聽,下次來青云樓,語嫣可彈給你們聽。”語嫣捂嘴笑,從第五云身上挪開目光。
“此話當(dāng)真?”明隆驚愕。
“此話當(dāng)真?!彼浑p泛著清光的眸子真摯且溫柔,“這位想必就是項遂從項公子了,日后第五云還得你多多照顧。”語嫣朝項遂從長揖。
“哦?語嫣姑娘可認(rèn)得第五少年。”項遂從訝然。
一旁的元箐箐忽然插嘴,話中有一點(diǎn)戲謔:“他們倆打小就認(rèn)識。今日來,就是為了送送第五少年啊!”
“原來你和語嫣姑娘還有這等緣分?!泵髀Φ谖逶拼蛉?,可第他根本沒心思打趣,只顧盯著她移不開神。
“不知我想與第五云單獨(dú)聊聊,可否方便?”
語嫣如閨中女子一般頷首,赧意在不經(jīng)意間爬上臉頰。
“當(dāng)然。”明隆雖然著急,卻不得不同意。
第五云正想說話,語嫣就打斷了他。
“跟我來——”她一把抓住第五云的手往花圃里走,不顧眾人目光與錯愕。
一旁的季母見了,頓時喜上眉梢,不過現(xiàn)在最讓她擔(dān)心的還是元箐箐與子然。元箐箐攙扶著季母,同她說悄悄話,二人臉上的歡喜意一點(diǎn)不減。
“箐箐,你許久未見子然,不如同他一起去走走?”季母低聲說。
元箐箐先是一愣,隨即赧紅了臉,還未等她回答,一旁的明隆就惡狠狠地偷揣了木訥的林子然一腳,示意他先開口。
“箐箐,許久未見你,不如與我一同去桂香橋走走?”林子然略顯青澀,與他的年紀(jì)渾然不符。
元箐箐有些猶豫,或是因為女兒的矜持,讓她不敢在眾人面前陡然應(yīng)答。
項遂從瞧出了她的猶豫,立刻添油加醋地說:“你們二人相識多年,如今許久未見,定有許多話想說,就與子然去走走罷!”
“對??!”明隆附和。
元箐箐終是赧然低頭,與林子然一同離開,去了人聲鼎沸的街衢。目送他們二人離去后,他們?nèi)瞬艥M意地露出笑容。
“蒼天吶……”明隆不知為何有種老淚縱橫的感覺。
“嗯?!表椝鞆臐M意地點(diǎn)頭,“我們就在馬車上等這兩對才子佳人一會兒,季母就先回去罷,外面天涼?!?p> “不了。剛才不就有一對才子佳人擋住了我回家的路嗎?”季母欣然。
“對,您瞧我這記性!”項遂從直拍腦袋,“那季母不如上馬車休息一會兒?!?p> “好。”
幽靜的花圃兩側(cè)有隱隱蟬鳴聲在踩著夏末的尾巴響。風(fēng)從茅草屋那邊蕩來,吹起二人的衣襟和長發(fā),還有彌散淡淡花香的火焰蘭。
第五云被語嫣拉住了手,他不舍得放開,那種溫暖、細(xì)膩的觸感他想一直留住,所以他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生怕說錯了話,她就放開了他,然后他再也抓不住她。
語嫣還是停下了腳步,放開手。
他們不遠(yuǎn)處就是茅草屋。屋前掛著一盞不亮的燭燈,薄薄的花香伴著隱約的蟬鳴,將他們二人的心境染得一片通明。
語嫣轉(zhuǎn)過身,注視第五云。
他能看見她眼里的光,煢得如一寸陰涼的玉光。
“小唐?”語嫣輕咬薄唇,低聲。
“嗯?”第五云緊張得說不出話。
“那晚,我說的話有些太過分了。”語嫣垂下頭,不愿或是不敢與他對視。
第五云搖頭:“沒有,語嫣說得沒錯!”
“我知道,那件事錯不在你,可是我還無法釋懷。我永遠(yuǎn)都無法忘記那晚發(fā)生的事,所以我總認(rèn)為如果你不去尋覓食物,我們就不會遭遇惡歲,或許第五兄長與小璐就不會……可是過去了這么久,我早已明白,就算你不出去覓食,我們也遲早會被發(fā)現(xiàn),或是被活生生地餓死在地窖里。”
語嫣絲毫不提第五云昏迷后發(fā)生的事,那一夜的狂悖與諱莫,如刀刻般雕在心肉里。
“其實,我早就原諒了你……只是你一直不肯原諒你自己?!闭Z嫣抬眸直視他,淚已盈眶,“所以我希望,你能原諒你自己,不要再為自己放下的錯,久久自責(zé)……”
她伸手輕輕觸摸他的臉。
——她感覺有點(diǎn)咯人,對啊,他也臨近弱冠之年了啊……她還感覺有點(diǎn)粗糙,對啊,是冷風(fēng)與寒雪在他臉上留下的凍霜……她還感覺有點(diǎn)冰冷,對啊,是一個人孤身在外漂泊、無依無靠的悲涼……她感覺有點(diǎn)濕潤,對啊,這是他的淚,就那樣汩汩地流了下來,像溪水在掌心緩緩流去的觸感,她想要緊緊抓住,卻又怕輕輕地一握,就再也觸摸不到他那殘下的一絲冰涼。
這是她這七年來,第一次觸碰他。
第五云猛地抓住她的手,聲音冷厲:“謝謝你,語嫣!你是我唯一虧欠的人,因為這個世界上我只剩下你最后一個親人。雖然你原諒了我,但是我無法原諒我自己!”
他也觸碰到了她手上的粗糙與皸裂,那看似細(xì)膩的肌膚上覆著一層厚厚的粗繭,這些粗繭狠狠地在他的心上挖了無數(shù)口子,滾燙的鮮血在飛濺,帶去了僅剩的一點(diǎn)溫存。
“你知道的,我就是那樣的人!”他咬緊牙根,輕輕地拉下語嫣的手,握在手中,“語嫣,你知道嗎?”
語嫣別過頭,滾燙的淚水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我一直都喜歡你。從阿爹第一次帶你回來時,我就喜歡上了你?!钡谖逶七肿煨?,淚劃過勾勒的嘴角,“第一次見你。你穿著單薄的麻衣,顫抖著直搓手,紅彤彤的圓臉蛋都被凍得青紫,也不肯說一句冷,更不愿離火堆近一點(diǎn),你倔強(qiáng)而認(rèn)真的樣子真的超可愛?!?p> “第一次見你后,我就移不開眼?!钡谖逶七吙捱呅?,還時不時地抹淚,“阿爹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心思,所以一直在給我偷偷地說,‘若是你長大后成了出色的獵手,我就讓語嫣那小丫頭嫁給你?!阒绬幔课衣犃酥?,不知道有多開心?!?p> “我……”第五云心中最真摯的愛意快要罄盡字詞。
語嫣嬌弱身子一直在顫,可她就是別著頭不轉(zhuǎn)過來??赏蝗婚g,她像是做出了什么決定,心里不斷浮現(xiàn)的可怕之夜,那些血淋淋的過去,那些……她都欲棄之不顧!什么怪物!什么命運(yùn)的紅線!什么神秘僧人的告誡!
她只想直面華唐,直面對他的愛!因為她的心里也是愛著他的呀,正如元箐箐所說。
“其實……其實……我也一直喜歡你??!喜歡你給我尋來保暖的衣裳,喜歡你跑過來拉我去火推旁的笑臉,喜歡你倔強(qiáng)、善良的模樣?!彼嗥嗫奁臉幼诱媪钊诵奶郏薏坏米屓艘话驯ё∷暗恰愦饝?yīng)我好嗎?別去止歲營,好好地在紫郡城里當(dāng)個普通人。我現(xiàn)在是紫郡國第一歌姬,有足夠的能力保護(hù)你,我……”
語嫣抹不盡第五云的淚,她顫抖的手在風(fēng)中悲唱。
“語嫣?!钡谖逶曝5卮驍嗨脑挕?p> “嗯?”她微愣。
第五云咧嘴直笑:“你說,若是西境未被惡歲襲擊,說不定阿爹、阿娘早就同意我們在一起,第五兄長、小璐也會陪在我們身邊?!?p> “嗯。”語嫣哭著應(yīng)答。
“但是,是該死的惡歲毀掉了西境,毀滅了我們的一切!”第五云猛地將語嫣摟入懷中,緊緊地抓住,生怕她再次離開,“惡歲毀掉了我的生活!殺死了我最愛的人!害死了西境善良的牧民們!你說過的,我說過的……從那晚后,我的命就不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西境死去的亡魂們。我有我必須要做的事,必須守護(hù)的人,所以我必須去。”
第五云放開語嫣,語氣堅決:“我也會找到阿爹、阿娘,替小璐與第五兄長報仇?!?p> “不要去止歲營!你答應(yīng)我好嗎?不要去好嗎?千萬不要去……”語嫣的聲音逐漸化作了哀求。
“作為一個男人,就要肩負(fù)起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第五云目光瞬即如火炬一般燃燒、沸騰了起來,就連淚水都被蒸干。
“你若是執(zhí)意要去,那我就嫁給紫羽宮首席!”
語嫣失聲大喊,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勸住他,只有如此威脅他:“紫燈節(jié)那晚,公主召見了我,告知我‘若是我愿嫁給歐陽寒,便告知我阿娘的消息?!?p> 第五云猛地怔?。骸鞍⒛锼€活著嗎?”
“阿娘還活著?!彼橐y語。
第五云沉默許久——秋風(fēng)入了夜,也會冷如寒雪。
當(dāng)它吹過二人的發(fā)梢與衣角時,會吹疼了二人的眼,吹冷他們的心,更吹熄了那盞掛在門檐上的那一盞明燈。
自此之后,再難通明。
第五云忽地傳出慘淡的笑,他的心里暗自做了一個決定。
“與其讓你等我,還不如讓你早日尋一良人嫁了,畢竟紫羽宮首席會成為下一任國主,對你而言算是個不錯的選擇。而我呢,窮盡一生也不過是個斬殺惡歲的卑微卒子,就連命都不屬于自己了,還如何敢擁有愛呢?還如何敢擁有你呢?還如何敢……”
“第五云!我對你就這么不重要嗎?”語嫣的語氣越發(fā)冷冽,涼透了心扉。
她狠下心要逼第五云留下來。
“對不起,語嫣,我心已決。”
第五云固執(zhí)地轉(zhuǎn)身離開,正如她當(dāng)年的離開。
“第五云!你這個自私的人!你就不考慮我的感受嗎!你給我滾回來!”
“快給我滾回來!”
“你別去!”
“第五云……”
語嫣望著第五云離去的背影,大聲地喊。她哭著想追她,可剛跑不過幾步,就無力地蹲在花圃里抽泣,她知道,她根本追不上他。
風(fēng)吹得很大,吹散了她的淚,撕碎她的喊。
第五云離去的步伐定在那里,皎潔的月光緩緩地越過云幕落下,將二人照得一片凄涼。
他還是離開了,沒有猶豫。
其實第五云心中,非常希望她能等他,可當(dāng)他知曉了元箐箐與林子然的事后,他就不再奢望,或是不敢奢望——元箐箐為了等林子然,逝去了韶華,終了年月,所以他明白,了斷的最好方法,就是斷了語嫣的念想,再不見她,讓她尋個好人家,平靜、快樂地過上一生,而他……將會同殺戮作伴,孤單地結(jié)束一生。
可他并不知道,語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為了不讓他接觸昏迷后的真相、可怕的惡歲、霧外的秘密,蒼古歲月的真相……一直不肯見他是,一直讓他追逐是,如今對他表達(dá)心意也是……
她明白,這是一條不歸路,不管是遇見的僧人、與他所做的約定,還是那個披著白袍的女人,還有他們化作的可怕怪物……她必須阻止他,可她還是沒能做到。
語嫣蹲在地上放聲大哭,哭聲與嘯風(fēng)交纏在一起,撕裂了近十年的堅守與孤獨(dú)。
季母從路的另一頭緩緩走來,將披在身上遮蔽風(fēng)寒的長袍蓋在她的身上,緊緊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