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紫郡城臨了春。
白皚的積雪融化成水,流入街衢的水渠里,枯枝抽出了嫩芽。綿延的春雨瀝瀝淅淅地下著,朦朧的白霧盤繞在山巔,遠視成山峰、近瞥成鄰。
紫郡衛(wèi)們換上單薄的衣裳,戴上厚重的紫甲;青云樓的歌姬也舉著油紙傘圍在街衢旁招客;紫允溪上撐船的農夫,也喝起高歌,穿行在濃濃水霧中。
騰飛街盡頭的騰煙長閣會在二十日后為從西境凱旋歸來的紫羽宮人設立慶功宴。
止歲營已經結束訓練,離拿到紫綱劍還有二十日,與紫羽宮的慶功宴定在同一天。
二月三日。
寂靜的四里泥潭忽然傳出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其上的止歲者猛拉轡頭,立在第五云訓練的泥潭附近,斜身下馬,朝四里泥潭大喊:“誰是第五云?第五云在何處?”
趙行等人恰坐在泥潭附近休憩,聽見聲音后,立馬詢問。
他冷聲,面色陰沉,將詔令狠狠地扔在趙行懷里:“限第五云一個時辰內,換上嶄新的衣裳,去往紫羽宮陪練!”
趙行對那人趾高氣揚的模樣心生不爽,可是詔令上批有紫羽宮第一席——歐陽寒的印章,那抹繁冗的歐形徽印閃著一抹鮮紅。他們只好去尋第五云。
第五云此時正在潭中練劍,將渾泥濺起三尺之高!
趙行尋見他后,便將詔令一事盡數(shù)告知。
歐陽澤言也在一旁練劍,知曉后,立刻陷入擔憂:“第五兄,切勿前去?!?p> 第五云跳入一旁清池,凝聲:“兵來擋將、水來土掩。無礙,你們要好生練習我教予你們的“長明”,尤其是你澤言,你若是想向歐陽寒挑戰(zhàn),就必須多掌握幾種技,才能有與他一戰(zhàn)的把握?!?p> “可是歐陽寒此人陰詭狡詐,心機尤其重……”歐陽澤言急道,也從泥潭里起身,“不行!我要與你一同前去。”
歐陽澤言知曉歐陽寒會刻意刁難。
第五云頗有惱意:“我說了不用!你還聽我這個兄長說的話嗎?”他忽地想起自己曾在西境時,第五兄長就是這樣呵斥自己的。
“當然!只是……”歐陽澤言囁嚅。他雖不放心,但也只能答應,“注意慕容席與歐陽寒的圈套?!?p> 趙行等人也放心不下,也在一旁叮囑。
第五云獨自離去,去大通鋪換上干凈的衣裳,用詔令走入止歲閣。
閣樓二層會降下一層隔板,立在隔板上,就會緩緩地升入二層。止歲閣二樓比起一樓更加狹窄,然而裝潢比起一樓卻有過之而不及。此通道乃是紫郡公主特批,是為了方便止歲營中的準止歲者聽從紫羽宮安排,若是繞行從第二階宮門進入,必會浪費許多時間。
紫羽宮內以紫為基調,目光所及皆是紫物。
簾為紫色紗簾、頂梁與支柱為紫檀木,院墻片瓦也成淡紫色。庭院里栽滿了紫荊花,假山與溪流也會倒入由古樹秋時落下的花瓣研磨成的落紫粉,久而久之,這成羽宮就成了紫羽宮,唯獨不是紫色的只有那人與擺放在石臺上的青釉瓷。
棧道內均是低頭匆匆而過的宦官與侍女,她們動作輕巧無聲。
道上每過五丈,就會有禁軍把守;每行十步會有一盞燃著燭火的油燈。
第五云在宮中左右穿行,過了三刻才尋覓至歐陽寒所在的第一宮,鄰側的宮殿是慕容席的第二宮。
禁軍將他攔下:“你是何人?”
第五云立在門外,將詔令遞給守衛(wèi)的止歲者,他入門通報。
一炷香后,那止歲者歸來:“歐陽大人暫有要事,命你立在門外等候。”
第五云長揖,靜靜地立在門外。
一個時辰,彈指而過。
他依然沒得歐陽寒的詔令,便疑惑地問一旁守衛(wèi)的止歲者:“請問歐陽大人何時見我?”
“歐陽大人想何時見你,就何時見你!”那人冷聲,根本不看他。
宮外細雨綿延,飄入了單薄的衣衫與甲胄的縫隙。
第五云還立在門外等候,浣衣已濕透,心中不免產生了惱意。
天色漸暗。
守在門外的止歲者們已輪換過一次,可第五云詢問新的止歲者,依然是同樣的答復。
至此,他才算明白,歐陽寒是故意為之。
戌時,第五云還立在屋外,長發(fā)凝成一束,衣衫粘稠得貼近肌膚。
終于,第五云得了詔令。
他緩步入正堂,抬眼便見第一宮中金碧輝煌、雕欄玉砌。旮旯處均擺有上色極好的瓷器,頂梁上掛有成百的火燭落燈,屏風后是成架的古書、竹簡,地上鋪滿了羽樂的蘇勒毯。
第五云路過井然有序的麒麟金獸,停在青銅香爐前,朝坐在桌后批改文牘的歐陽寒一拜。
“第五云見過紫羽宮第一席。”
還未等歐陽寒說話,忽地就有許多侍女與內監(jiān)抱來碎冰,放入第五云身旁的香爐,再尋來大蒲扇,漲紅了臉朝他扇風。
這時,歐陽寒才放下筆,抬眸間目若星朗,蕭蕭肅肅:“第五兄,我平日里喜歡四周清冷,不太喜于暖熱,所以請見諒?!?p> “無礙?!钡谖逶凭退懔晳T了平日浸泡在冰水里,也不禁開始寒戰(zhàn)。
歐陽寒見了,露出一抹笑:“來人!給取得六個上甲等的第五兄端來熱茶,免得他身子染上風寒!”
立于一旁的宮女稍作禮節(jié),卻故意滑手,將熱茶倒在他身上,燙得他直咬牙,濕透的衣衫下透出一片暗紅,彌漫出蒸騰白霧。
“抱歉,我這下人不懂事!”歐陽寒言行舉止間自帶一股貴胄、傲慢之氣,“下去罷……”
下人假意慌忙致歉,退至一旁。
“想必第五兄等得有些餓?!睔W陽寒又喊人準備吃食。
“勞煩了。”
第五云凝眉,不知這歐陽寒還有什么招數(shù)。
不多時,內監(jiān)們端來一巨大的黃銅盆。盆內的羊羔已被活生生地剝掉毛皮,疼得直在盆中的血泊中掙扎。頃刻,盆內的鮮血濺起一尺之高,將本就鮮紅的蘇勒毯染得更艷。
內監(jiān)放下銅盆后,立馬讓開,任由鮮血濺上第五云濕透的衣衫。
“據聞第五兄也是西境人氏。你我二人也算上同鄉(xiāng),想必非常喜歡這頓活剝羔羊罷?”歐陽寒譏笑,“這可是西境牧民們的珍愛呢——”
第五云望向被活剝皮毛的羊羔,目露寒光。
在西境羊羔乃是尊貴之物,是西境一族的族徽。他們依靠牧羊而生,喝其奶、吃其肉、披蓋其皮毛,對于剛誕生的羊羔他們會如親生孩子一般疼愛,更別說生吞活剝!這簡直是天大的恥辱!
他緊閉眼,深吸一口氣,壓住了心中的怒意。
“歐陽殿下,我不是很餓,就不需要吃食了。”他輕輕推開黃銅盆,另一只手快速伸入盆中將它的最后一口氣掐斷。
“哈哈哈——”歐陽寒大笑,諷意更甚,與他那副上好的皮囊相差甚大,“真該早些見到第五兄,第五兄乃天資縱橫之人,歐陽應該早些結識,可惜吶……可惜吶!第五兄的紫綱資質只有下甲等,若是上甲等,那該有多好……”
他小酌紫荊酒。他早已將第五云的來歷、資質、往事都查得滴水不漏,想抓住他的弱點一一擊破。
第五云淡笑,眉目里也閃出錚錚寒光:“真是可惜,若是我是上甲等,就能與歐陽大人一爭這紫羽宮第一席。說不定第五云運氣好,還真能成這紫羽宮第一席呢!到那時……”他笑著搖頭,并不為歐陽寒的刻意挑釁而氣惱。
“放肆!”一旁的內監(jiān)大聲呵斥,“該打!”他舉起棍棒就要朝第五云靠攏。
“退下!”歐陽寒喝聲,他還未表態(tài),一旁的內監(jiān)竟先入為主,“拖下去,鞭撻一百杖!”
歐陽寒面色猛地陰沉了下來,手中的觥杯被他捏得粉碎。
“歐陽殿下,饒命吶!請殿下饒命!”內監(jiān)拋掉棍棒,立馬跪下磕頭,“小人再也不敢了……”他見慣了歐陽寒的手段,得知歐陽寒惱怒后,就立刻害怕得求饒。
“帶下去,別打擾我與第五兄敘舊。”歐陽寒微微蹙眉,揮手,轉而對第五云露笑,“第五兄見諒,下人不懂事。”
“一百杖未免有些太多了?!钡谖逶七€想為那人求情。
“下人不懂事,就該訓!”歐陽寒舉起酒杯對空一飲,大聲笑,“你說呢?第五兄?”
第五云應承:“該訓?!?p> “第五兄應常在西境捕獵罷?”
歐陽寒又派人將融化的碎冰換成新的,繼續(xù)派人扇風。
第五云寒戰(zhàn)更甚,咬緊牙根,渾身都抖了起來,冰冷的寒意透過毛孔深入筋骨。
“在西境時,常同阿爹去譽錄山脈捕獵?!?p> “哦?那我下次定要與第五兄一同捕獵試試?!睔W陽寒頓時起了興致,“第五兄,你可知如何磨掉獵物的耐心嗎?”
“知道。”
“這捕獵有講究?!睔W陽寒目若禿鷲般陰狠,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獵物,“初捕獵物時,獵物力極大,若是獵手急于一刻,獵物就會掙脫囚籠,所以西境獵人們常常將獵物囚禁在籠中許久,一般多是七天。此后七天,獵手每天都會端來香味縈繞的肉食誘惑它,待它疲乏、困倦時,又會上去擊打它,讓它一刻都不得休息?!?p> “如此一來,耗上七天,它定會身心俱疲,再想捕捉它,就變得極其容易了。”
歐陽寒喝掉觥杯中的美酒,朝第五云示意。
第五云心底一沉,臉上卻笑著回應:“確是如此。但不知歐陽大人是否遇見過那狡猾的九天狐呢?”
他想常捕獵兇獸的歐陽寒應該未碰過這些小玩意,因為他不需要九天狐的皮毛拿去城中販賣,換取銀兩、置辦衣裳與用物。
“九天狐?在西境時,只用過它最好的皮毛,掛在手臂上,摸起來甚是舒適?!?p> 第五云輕笑:“九天狐是一種狡猾的野獸。它雖然體型不大,卻極其詭詐。它會假裝精疲力竭、昏睡過去,以此來蠱惑獵人,可當獵人打開籠子的剎那,它會突然醒來,用盡全力竄出囚籠,往往令獵手們觸手不及。尤為甚者,它會趁獵手休息時,喊上同伴蹲守在囚籠附近,做一些簡單的陷阱,令不肯放棄而追逐的獵人傷得頭破血流?!?p> “哦?是嗎?”歐陽寒冷聲,微瞇眼。
“是的?;蛟S是歐陽大人生于世家,不知我們這等山村野夫才知道的法子,更不知道我們是如何對付這狡猾的九天狐的?!钡谖逶品磳⒁卉?,“誰是獵手、誰又是獵物,還說不定呢?!”
“那真是可惜吶!沒能親眼目睹西境那些被惡歲殺死的牧民們親手捕捉一只九天狐。”歐陽寒假意嘆息,卻將“被惡歲殺死”五字咬得極重。
此話一出,第五云就怒得攥緊了拳頭,眉目中有刀劍般的寒光疾掠,抬眸朝階上歐陽寒送去凜冽殺意。
他垂下頭,神色陰冷:“第五云那時年少,只敢躲在旮旯里讓惡歲傷害我的家人!可是現(xiàn)在我已是止歲者,已經能夠殺死那些害人的惡歲!為他們復仇!”
他每一個字都是咬著牙喊出來的,有生鐵的凝沉。
“對了。今日令第五兄前來,是想見識一下取得六個上甲等的止歲者實力?!?p> 歐陽寒神色亦不悅,他已將閑話說盡,隨即起身,輕拂衣袖:“第五兄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