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偶遇(二)
秦珘念了三天經(jīng),卻是連開頭第一句話都沒印象,在第四天,她徹底受不了殿里焚香的味道,帶柳月去寺里七層寶塔的塔頂吹風了。
佛曰心誠則靈,她對江容之心天地可鑒,念不念經(jīng)都在那!
從塔頂俯瞰,能將北澤寺盡收眼底,秦珘看著看著卻道:“你說父親能成功嗎?”
柳月一怔,第一句話提的居然不是江容?“您何時會想這些了?往常不是聽都不愿聽一句?”
“唔……可能是這事太大了?”
“您又知道這事大了?連死了哪幾個人您都不清楚吧?朝局的事離您遠著呢,您就別自尋煩惱了?!?p> “哪遠了?胡云喜差點就沒了!”
“所以您就去嚴杭那耍小性子了?您也不想想,將軍哪會舍得您難過?!?p> 秦珘一聽就惱:“誰耍小性子了?我是去揍他的!”
“揍到自己失魂蕩魄?”
“我才沒有!”秦珘面紅耳熱,“柳月你變了!你都不問我有沒有被欺負!”
“您是不經(jīng)事,和傻沾不上邊,嚴杭打不過也惹不得您,能欺負您什么?頂多被惹煩了逗弄逗弄您?!?p> “是我逗弄他!”
柳月從善如流地改口:“您說是就是?!?p> “本來就是!”秦珘氣鼓鼓地瞪向柳月,“你就是變了!你也沒勸我離他遠點,別人都勸過呢!”
柳月無奈道:“勸了有用嗎?說再多不如讓您親自試試?!?p> “你阻攔我和阿容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
“您不會喜歡嚴杭,奴婢緊張什么?”
“你怎么還聽秦珩忽悠呀,秦珩沒見過阿容,你見過呀?!?p> 柳月猶豫了會兒才道:“是奴婢自己覺得世子配不上您,您是我們捧在心尖的明珠,未來的姑爺寵您護您之心要比我們更甚,被您寵著護著算什么?”
“阿容處境不好,又不是他想的?!?p> “既知自己處境艱難,就不該招您,處處讓您遷就,他以為他是誰?”
秦珘有些氣惱:“是我招的他,他喜歡我又沒有錯!”
“但若是奴婢和公子,在要得起您之前,絕不會將喜歡宣之于口,更舍不得您受委屈?!?p> 秦珘小聲道:“每個人的性格不一樣……”
“所以奴婢不曾提過這些,但從花朝的事,奴婢認為只是世子不夠喜歡您,或許世子有很多無奈,那都不是借口?!?p> 柳月還想說,她甚至可以懷疑世子有利用之心,攀上高枝后,他過得多舒坦?但看著秦珘蔫巴巴的模樣,柳月于心不忍。
秦珘懂柳月的心情,如果秦珩在蘇錦瑤那里受了委屈,她當然也會對蘇錦瑤有意見,但放在自己身上,只覺得為何要斤斤計較?
沉默的氣氛中帶著些許冷凝,秦珘鼓了鼓腮:“可我就是喜歡他嘛。”
柳月輕嘆了口氣:“是奴婢失言,若再過兩年小姐還是非世子不可,小姐成婚后世子也是奴婢的主子?!?p> 秦珘這才展了笑顏:“阿容肯定不會讓你失望!”
“如此最好?!?p> “柳月,我想吃芙蓉糕了——”
秦珘話跳得太快,柳月猝不及防,但也習以為常,她無奈道:“奴婢下山去買?”
“我就是說說?!鼻孬壷钢鞅苯且惶幵郝洌翱吹侥莻€夫人沒有?剛剛闖進個小孩子擾了她念佛,她沒把人攆出去,還分了他好大一盒點心。”
柳月順著秦珘所指看去,院落掩藏在竹林深處,若不是從高處俯瞰,少有人會發(fā)現(xiàn),院里有位梳著婦人髻的夫人,兩個婢女和一個小孩子。
隔得太遠,柳月認不出桌上的點心都有什么,想到秦珘就是因此被勾出了饞蟲,柳月無奈而笑。
“您要不然也去誤闖一下?”
“能在北澤寺住別院,肯定非富即貴,我才不自找麻煩?!?p> 柳月好笑地道:“奴婢就奇怪了,您對別人避成這樣,怎么屢次招惹嚴杭?他不是最該避著的?”
一提起這茬,秦珘霎時想起了嚴杭的要求,比起趁機敲詐她,他居然只是和她劃清界限?簡直不可理喻!
等嚴家倒了,她定要去他面前好好地晃悠晃悠,再一報當日之仇!
可要說當日是什么仇,秦珘就詞窮了,人也好像又不對勁起來,她捂了捂臉,在柳月不明所以的眼神下,一頭扎回了大雄寶殿。
柳月:“?”
小姐的經(jīng)真的是為世子念的?
***
秦珘說之無心,柳月還是連夜回京買了各式點心,秦珘一早看見后,頓時將祈愿拋之腦后,拉著柳月在塔頂大快朵頤。
當她不經(jīng)意瞥到那座別院時,看到別院外,昨日的婢女正將幾盒點心分給一群小孩子,而院落里頭,那位夫人跪坐在樹下,姿態(tài)虔誠。
即使只能看到個模糊的身形,那份禪心直擊人心,可惜秦珘照葫蘆畫瓢都學不來。
往后無論秦珘何時去吹風,都能看到那道身影,好像世上的喧囂都不沾其身。
在拿到平安符的那天,秦珘最后一次爬上寶塔,歡喜地舉著平安符細看起來。
想到不能親手送給江容,又生出低落,花朝之后她就沒見過江容了。
要不是那夜叫住了嚴杭……
怎么又想起他了!秦珘郁悶地踢了幾下琉璃瓦,頓時沒了吹風的心情。
在下塔時,余光里似乎映入了一抹紅色,遠遠地并不真切,秦珘身形一頓,凝神看去,別院里伸手抓向天空的人影霍然入眼。
***
北澤寺西北角有一片延伸到寺廟外的竹林,從墻外往竹林深處走約盞茶的功夫,一座幽深靜謐的別院赫然在目。
別院里的樹是棵千年菩提,茂盛的樹冠大半傾出院墻,秦珘圍著轉(zhuǎn)了一圈才去敲門。
她才抬起手,門里就傳來窸窣的聲響,下一刻門扉徐徐打開,在抬眼的瞬間,秦珘就驚艷得失了神。
與她只隔著一道門檻的人身著素粉的鴛鴦蓮花紋長裙,梳著簡單的婦人髻,舒眉柔目,溫柔像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繾綣而怡人。
秦珘從未見過這樣優(yōu)雅端莊的人,好似老天偏心,把一半的溫柔都許給了她,剩下的一半才分給世人。
“這是你掉的嗎?”
秦珘抿了下唇,露出手心握著的紅符,紅符和平安符樣式一樣,只是少了燙金色的“平安”二字,也不見其他字樣。
要不是秦珘是盯著那抹隱隱約約的紅色一路尋去的,又恰好它始終被風卷在空中,必然會認為是找錯了。
秦珘話音才落,就見夫人眼眶驟紅,竟是突然地哭得不能自已。
秦珘懵了,而且一時分不清夫人是對著誰哭的,像是對著那道紅符,又像是對著她?
好像從第一眼,夫人就一直盯著她瞧?可她們確實不認識。
“是夫人的,先前不小心被風吹走了,夫人正神傷呢,失而復得一時沒能忍住,讓貴人見笑了?!?p> 在秦珘不知所措時,一個婢女道,她看起來歲數(shù)不小了,但眉目柔和,身上還鐫刻著些少女時的影子,秦珘不由自主就信了。
剛剛那位夫人盯的果然是紅符吧,是她只顧著驚艷,記錯了。
秦珘將紅符遞出:“喏,我在塔上看到啦,我猜很重要才去撿的?!?p> 婢女一愣,抬頭看了眼高聳的寶塔,過了半晌才接過紅符:“多謝貴人。”
“沒事,那我就……”
秦珘正要告辭就被婢女牽住了手:“請貴人到別院一坐吧,夫人想鄭重給您道謝?!?p> 秦珘直覺自己在這尷尬,但婢女慈愛的目光讓她失了拒絕的先機,稀里糊涂被拐進了院子。
她落座的功夫,其中一個婢女已經(jīng)開始往桌上擺點心了:“這都是夫人親手做的,您嘗嘗?”
秦珘打眼一瞧,竟都是她喜歡的,她客套地拿起個荷花酥,才咬一口,眼頓時亮晶晶的:“很好吃!”
“那就好,夫人許久沒下廚了,還擔心味道不合您心意呢?!?p> 秦珘隱約覺得這話有歧義,她未能細想,背對著她們的夫人已勉強止住淚,也入了座。
“我夫君姓晏,這是書顏和書玉,剛剛唐突了貴人,還請勿怪?!标谭蛉寺曇糨p柔溫和,同她的人一般。
“沒事,我姓秦,秦珘?!?p> “秦二小姐?也是,京中女子也就二小姐上得去寶塔?!?p> 換個人這樣說,多半是諷刺,但從晏夫人口里說出來,秦珘卻有些面上生熱。
在那雙慈藹的美目下,秦珘不由自主地用了敬稱:“您不覺得我離經(jīng)叛道就好。”
“這樣挺好,二小姐是來拜佛的?”
“不是,是來求平安符的?!?p> “不知是誰這樣幸運,能被二小姐牽念?”
“江容?!鼻孬壝滥款櫯?,半是羞赧半是窘迫,“我其實沒有認真念經(jīng)拜佛……”
晏夫人眼神一動,笑道:“二小姐年紀尚小,耐不住性子是常情,過些年就好了,到時……若還是靜不下心,就是所念的人不夠重要?!?p> 秦珘下意識忽略了后一句,她赧笑了聲,好奇地問:“您的符是給誰求的呀?上頭怎么沒有字?”
晏夫人走了些神,過了會才道:“給我兒子的?!?p> “您有孩子了?”
“已能成家立業(yè)了?!?p> 秦珘目瞪口呆,一旁的書顏忍不住笑了場:“夫人和您父母是一輩的人,只是保養(yǎng)得好,不顯年紀?!?p> “……”幸好她沒說以后一起玩!要不然丟死人了!
秦珘著實沒法把晏夫人和長輩掛上鉤,窘得正在想理由告辭,聽晏夫人道:“想求的太多了,難以抉擇,就沒有字?!?p> “嗯?”秦珘歪了歪頭,“那就都求了呀?!?p> 晏夫人苦笑:“能求得一樣已是老天眷顧,怎好貪心?!?p> “求佛不是什么都可以求嗎?這哪是貪心,您還那樣虔誠,不過有您這樣的母親,不求佛老天也已經(jīng)眷顧他了?!?p> 隨著秦珘話音落下,晏夫人眼眶又通紅起來:“他和旁人不一樣,我也不是個好母親,我和他父親虧欠了他太多?!?p> “唔……是他這樣說的嗎?”
晏夫人搖頭:“他很懂事。”
“我母親也說她不是個好母親,但我覺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您是給他當母親的,只要他覺得好就行了呀。”
晏夫人一愣,忍不住在秦珘頭上揉了下,作為生人,這個舉動已越了線,書顏適時插話。
“怪不得夫人總盼著少爺娶親呢,女兒家的嘴就是甜,要是少爺有二小姐萬分之一的嘴甜,夫人何至于傷神?!?p> 秦珘被夸得嬌笑,忽略了晏夫人親昵的舉動:“誰做了夫人的兒媳婦,定是三生修來的福氣。”
她說完卻是沒人接話,書顏和書玉皆低著頭,秦珘看不清她們的神色,正疑惑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面前就遞過一只玉鐲。
那是一個羊脂玉鏤空百花鐲,即使秦珘對錢財沒有概念,也一眼知其珍貴。
“不說這些了,再說下去我要無顏見故人了,我身上就這個鐲子拿得出手,以此謝二小姐今日之情?!?p> 秦珘連忙擺手:“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p> “不貴重?!?p> 晏夫人握住秦珘的手,輕輕地將玉鐲套在秦珘手腕上,她始終盯著玉鐲,指尖流連至不得不松開才滑下。
秦珘眼神都在晏夫人的動作上,沒看到晏夫人眼中再次涌起的淚花,亦沒有注意兩個下意識阻攔,最后選擇轉(zhuǎn)身避而不見的婢女。
在秦珘抬頭時,晏夫人已擦去了淚,慈愛地撫著秦珘的手:“很配?!?p> “可是……”
“收著吧,要不然我總惦記著,還是說二小姐看我是缺個玉鐲的人?”
秦珘啞然,可一道符換一個玉鐲……唔,要是她的平安符丟了,別說一個玉鐲了,十個她也換呢!
這樣想著,秦珘就不再推辭,她眉眼生輝地晃了晃手腕:“謝謝,我很喜歡。”
晏夫人垂著眸,聲音極輕:“那就好?!?p> 秦珘莫名拘謹起來,后知后覺她們慈和得過分,好像比將軍府看著她長大的那些老人還慈和……
“那我就先走了?”
“也好?!标谭蛉巳岷偷爻孬壱恍?,并未強留。
秦珘才起身,聽書顏道:“這些點心二小姐喜歡嗎?若是不嫌棄,帶回去吃吧。”
“喜歡的?!?p> 是真的喜歡,也是真的拒絕不了。
因為她好像從書顏平靜的聲音里聽出了祈求,也因為被晏夫人那雙溫柔似水的眼眸注視著。
在書顏將食盒遞給秦珘之后,晏夫人忽然出聲,溫和的聲音中隱約帶顫。
“二小姐,喜歡一個人并非一定會宣之于口,有些感情需要慢慢深挖,或許這很難,但我想懇求二小姐用心去看看?!?p> 秦珘莫名所以,她抬眸和晏夫人對視,聽她又道:“今日讓二小姐見笑了,對不起?!?p> 秦珘下意識搖頭,這有什么對不起的?她無端地覺得那雙柔美的眼睛里的淺笑沉重得厲害,讓她承受不起。
不,沉重的是那聲“對不起”。
在她的記憶中,也曾有個人笑著和她說了聲“對不起”,而后就一睡不起。
可那人是她的乳母,對不起不能再陪伴她了。
晏夫人……是她想多了吧?
西山秋色
嚴杭:我什么時候能出小黑屋? 秦珘:你求我呀,求我就讓親媽放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