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前兆
在六月的第一天,皇帝久違地上了朝,當朝袒護嚴治。
三個古稀之年的老臣目眥盡裂,撞死在金鑾殿,臨死前仍高呼著“嚴賊當誅”。
皇帝受驚一病不起,內(nèi)閣兩位首輔黎榮正和楊居奇趁機發(fā)難,各持先帝所賜尚方寶劍,同請秦正巍掌控京城兵防。
秦正巍親率駐扎在城外的大軍進城,接管京中巡防,控制皇宮,將丹霄宮里的煉丹師盡數(shù)押入天牢,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審查。
按煉丹師“供詞”,嚴治以丹藥控制皇帝,結黨營私,罪行滔天,秦正巍以此為由圍困嚴府,挨戶查封嚴家黨羽的府邸。
六月中旬皇帝清醒后,黎榮正和楊居奇率百官在養(yǎng)心殿一跪不起,輪流念嚴家之罪。
在僵持了三天之后,皇帝終于有所松動,前提是要見嚴治一面。
兩人密談了整整一個時辰,嚴治離宮后,皇帝頹然松口,但有一個要求——
留嚴杭一命,送他進內(nèi)閣。
百官當然不讓,但皇帝的態(tài)度反常地強硬,還如數(shù)家珍般列出了幾個朝臣所犯的案子。
再算上此次逼宮的大逆不道之舉,嚴家尚在,已有三個撥亂反正的朝臣被判了誅九族之罪。
朝臣深知這是嚴治的主意,也知道嚴治釣著皇帝的必然是所謂的“續(xù)命之法”在嚴杭手中,但皇帝深信不疑,列出的罪狀也確有其事……
在第五個朝臣被判誅九族之后,除了少數(shù)幾個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其余朝臣紛紛讓步。
嚴家一倒,皇帝命不久矣,嚴杭一個還未弱冠的孩子,能掀起什么風浪?
六月下旬,查封嚴家及其黨羽的圣旨由秦正巍親自送出皇宮,天下震動。
在查封嚴家時,刑部查出五皇子樂景權和嚴家黨羽有牽扯,細查之下,那幾個黨羽早已投奔樂景權,不少惡行都是樂景權授意。
其中一樁乃涉嫌圈地的大案,致使近百平民慘死,近千人流離失所,經(jīng)大理寺聯(lián)查,證據(jù)確鑿。
樂景權是最適合入主東宮的,奈何民情激憤,不少朝臣因扳倒嚴家而備受百姓擁戴,卻也因此受到裹挾,不好徇私枉法。
七月底,圣旨傳入天牢,樂景權同嚴家一并秋后問斬。
***
從北澤寺回來的那日,秦珘直奔宮城,讓人將平安符和幾封信一并交給江容,她在宮門外沒等來江容的回信,等來了秦珩。
秦珩說待此事落定,他和蘇錦瑤的婚事該提上日程了,讓她去江南挑一挑聘禮。
秦珘知道這是借口,無非是京城要亂了,讓她去避風頭。
放在幾個月前,不用秦珩說,秦珘自己就出京了,如今卻是猶豫了,奈何秦珩找的理由讓她無法拒絕。
秦珘離京那天,離六月還有三天,京城雖然暗潮洶涌,放眼望去仍是一片祥和。
她以為所謂的亂,就只是個“亂”字,未曾想到現(xiàn)實是那樣的殘酷,一步一步都是人命鋪出來的。
即使她對這之間毛骨悚然的算計一概不知,只憑傳到江南的結局和世人的閑話,就足夠她驚心駭神。
痛快當然是痛快的,驕傲也是驕傲的,要說有多痛快,那也沒有,只比看到話本里惡有惡報的情節(jié)時快意很多。
她想不明白,懲奸除惡為何會這樣難?
明知嚴治欲壑難填,為何非要等到被他動了根骨才反抗?要是嚴治不斬盡殺絕,就由著他繼續(xù)作惡?
而且直接先斬后奏殺了嚴治,不就不用冤死那么多人了?反正怎么做都是大逆不道。
最讓她疑惑的是樂景權,登基之后天下都是他的,何必呢?
這些心思都如過眼云煙,才起念頭就被秦珘遺忘了,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她給嚴杭挑好了棺材!
那是在嚴家定罪之前,她偶然路過棺材鋪,一打眼就看見了正對著門擺著的棺材,鴉青的漆色和嚴杭的衣色一模一樣。
她猶豫了很久,久到棺材鋪的伙計過來搭話,然后稀里糊涂地就被忽悠著買了。
反正才花了一兩銀子,她也不屑和死人計較,就當是葬了張“畫皮”!
但嚴杭不死了。
秦珘想過嚴家可能安然無恙,萬萬沒想過嚴家被誅了九族,還能有個漏網(wǎng)之魚。
嚴治都死了,皇帝也油盡燈枯了,活著被人欺負?
秦珘想了好些天,卻是想明白了另一件事——她想回京了。
江南的確繁華如煙,此行不虛,可她有些迷茫,她是不是應該親眼見一見京城的烏煙瘴氣?
秦珩訂的最后一批貨物要九月下旬才到江南,在九月中旬,秦珘只身先回了京。
她進京的那日,京城一改連綿多日的秋雨,久違的是個好天氣,也是個好日子——
嚴家行刑的日子。
從進了城門秦珘就被洶涌的人潮阻得寸步難行,她一頭霧水地騰身上了樓頂,一眼望去不禁咋舌,萬人空巷都不足以形容京城的盛況。
秦珘順著人潮涌動的方向而去,在看到囚車后才知撞上了什么。
七八十輛囚車排成了長龍,每輛囚車里都塞著十余人,由御林軍從天牢一路押送至刑場。
秦珘只知道會死很多人,親眼見到之后才知道這個“很多”有多么沉重。
她先前所感覺到的駭然就如紙上談兵,此刻才有些許實感,從前所聽所聞的、離她無比遙遠的那些慘案也有了重量。
而這些,都是嚴家的惡。
它們就如張牙舞爪的鬼魅,嘲笑著還留著那口棺材的她。
要是街上狂喜的百姓知道了,會對她群起而攻之吧?
秦珘忽然膽怯,后悔辜負了秦珩的用心良苦,莽撞地挑破了天真的美夢。
今日之后,她還能像從前一樣無憂無慮嗎?
要是她當作沒買那口棺材,沒看到今日的陣仗……
秦珘自欺欺人地想要逃避,她咬了咬牙,猛地低下頭,目不斜視地在樓頂上飛奔。
耳邊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在某一時刻震耳欲聾起來,秦珘似是失聰了片刻,她恍惚地停下,回首看去。
不知不覺間,她離囚車已隔了四條街,如此視野反而更開闊了,一剎那就將瘋狂的場面盡收眼底。
百姓不要命地沖破了御林軍的防線,將最后五輛囚車困在原地,數(shù)不清的東西若驟雨般砸入囚車。
無需言語,秦珘知道那里頭關著的是嚴家的人。
算上今日,秦珘見過很多囚車,里頭的人皆如過街老鼠,身形佝僂,頭顱低垂,無一例外。
可嚴家的人里頭,一大半哪怕被砸得頭破血流,脊梁不曾彎下一寸,好像他們不是罪該萬死,而是慷慨就義。
那等的怙惡不悛,和嚴杭說自己是惡徒時的理直氣壯如出一轍,要是嚴杭也在里頭,腰板定然挺得比他們還直。
憑什么?
一股無名火霎時涌上秦珘心頭,更讓她生怒的是最后的那輛囚車,里頭只關了兩個人。
男人坐在中央,腰背挺拔,渾身已一塌糊涂,辨不出模樣。
春獵嚴治沒有露面,秦珘從前也只遠遠地瞥過他幾眼,形貌于她本就沒有意義,她知道有如此待遇的,只能是嚴治。
另一人坐在嚴治身上,整個上半身都團在他懷里,被他寬大的袖子嚴嚴遮住,頭發(fā)絲都沒露出一毫,看身形是個女人。
秦珘突如其來地想到了一個人,一個除了嚴杭,再沒有人提起過的人——
嚴杭的母親。
在嚴杭提起之前,她甚至忘了他也有母親這回事。
一個會親手給他繡衣裳的母親,嚴杭不求嚴治和皇帝救她?
嚴治救她不是輕而易舉?不救卻又在這惺惺作態(tài)什么?
囚車被困了多久,秦珘就冷眼旁觀了多久,更是在囚車再次駛動之后跟去了刑場。
她就是不痛快,執(zhí)拗地想見到他們悔不該當初。
耽擱太久,前邊的人已行刑完畢,刑場已不是輕飄飄的兩個字,在數(shù)百條人命的渲染之下,也有了尖銳的沉重。
整個行刑臺淹在一片血色之中,堆積如山的尸首由染紅的白布蒙著,正由御林軍一車車向外運送。
刺眼的猩紅扎疼了秦珘的眼,她無意間瞥了眼裝運的過程,頓時面白如紙,心跳幾乎驟停。
秦珘捂著嘴渾身失力地跌坐下去,鋪天蓋地的驚懼在她看到囚車上下來的女人時,驟然洶涌。
女人被嚴治護得太好,上身干凈得纖塵不染,連發(fā)髻都分毫不亂,更別說那張典雅溫柔的臉。
晏夫人?!
她怎么可能和嚴治扯上關系!
秦珘還記得那日她在山門等柳月時,恰好見到山門下來接晏夫人的馬車,馬車里伸出只寬大的手,牢牢地握住晏夫人的手,穩(wěn)穩(wěn)地將之牽進馬車。
晏夫人帶著帷帽,看不到神情,但她緊緊回握的手,若少女般輕盈的動作,無一不訴說著她的歡喜。
秦珘猜晏夫人的夫君應該是個溫潤賢良的君子,但眼前的一切,霍然給了她一巴掌。
在她的注視下,晏夫人和嚴治并排走向行刑臺,兩人之間原本隔了一人的距離,走著走著越靠越近,成了肩并著肩。
嚴治衣上的血污臟了晏夫人的衣裳,他骯臟不堪的手也臟了晏夫人的纖手。
可秦珘看得分明,步步緊逼的是晏夫人,是她借著衣袖的遮掩,一根一根撬開嚴治握成拳的指頭,緊緊地和他十指相扣。
也是她率先跪下,再拽著木楞的嚴治跪下,兩人的衣袖交疊在一起,秋風拂過,衣袖下緊扣的兩只手時隱時現(xiàn)。
晏夫人那雙眼眸仍然溫柔,里頭不見畏懼和凄楚,那天在北澤寺脆弱哭泣的人像是秦珘的臆想。
但秦珘認出了跪在晏夫人身后的書顏和書玉,她們和嚴治一般凄慘,渾身上下唯有眼神是干凈的。
秦珘心亂如麻,腦子里好像有很多弦一起繃斷,震得腦海一片空白。
她是該痛快的,因為她終于見到了想見的——
在晏夫人跪在污穢的血海中的那刻,嚴治挺拔的身軀震動了下,遽然頹唐,像是剎那間被折斷了骨頭。
但秦珘痛快不起來,除了茫然,她做不出任何念頭,甚至聲音都發(fā)不出一聲。
她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那一片血海,看著在行刑之前,嚴治和晏夫人互相依偎著絕了聲息,倒在血海之中。
是服毒自盡。
很快,嚴府剩下的人也一個個倒下,書顏和書玉就倒在晏夫人身側。
出天牢時人還無恙,是游街時,有人偽裝成百姓往囚車里扔了毒,但萬頭攢動,去哪撈那一個人?
混亂的刑場更加混亂不堪,在場面失控時,一個御林軍逆流而行,艱難地拖走了嚴治和晏夫人。
其余人就那樣倒在血泊之中,被很多人踩踏而過,秦珘抱著膝,失魂落魄地盯著書顏和塊紅漆木一樣的身體,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直到混亂平息,刑場上只余干涸發(fā)黑的血漬,夜風凄厲如鬼泣,秦珘也沒見到那道孤峻的身影。
空洞了一整天的心神僵硬地裂開了道縫隙——
她不該來的。
西山秋色
本來三天前就碼完了,修了三天……怎么都不對_(:з」∠)_果然現(xiàn)碼字是不行的,但是存稿是萬萬不會有的! ?。ㄟ@些都算是序章?終于快完了,十萬字了,果然應該倒敘的,就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