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嫁我,還是嫁他
國喪之后第一個正式操辦的元宵宴,也是權(quán)利交接的起始,隆重之余,暗潮洶涌。
滿京權(quán)貴無一能獨善其身,時辰尚早,宴席上已座無虛席。
龍椅左下方,一人卓然而坐,凜凜居于百官之首,秦珘跟在謝太后身后邁入宴席,入眼就是那道修長筆挺的身影。
輝亮的燈火映照在鴉青色的錦緞上,折射出幽幽的光,若刀尖上躍動的寒芒,無人敢直視。
秦珘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再見嚴杭的情景,自虐式地一筆一劃將“冷靜”二字刻入骨血,昨夜更是在祠堂以劍為筆,刻了整夜《清心咒》。
但在見到嚴杭的那一瞬,幽靜的雙眸霎時被血色浸透,恨意難遮,如利刃般剜向嚴杭。
嚴杭兩指捏著個小巧的白玉酒杯,目光峻厲,毫不避諱地從秦珘明麗的容顏流連至窈窕的身段,艷壓的紅衣。
雖是坐著,他仍是一副居高臨下俯瞰的姿態(tài),將狷狂和輕視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被他如此打量,秦珘怒到腦中空白,只想決絕地以命相搏。
但她答應柳月了,也向亡人承諾了,她還沒見過蘇錦瑤,沒有承將門之志,沒有等到惡有惡報……
“秦珘!”
秦珘怔然回神,謝太后已走在了她前頭,正回首看著她,四面八方的目光也都打量著她。
剎那間,秦珘渾身的血好似都寒了下去,冷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指甲扣進掌心,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近乎平靜地收回了視線,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了下去。
“草民失禮,請?zhí)筘熈P?!?p> 秦珘能感覺到前方那道如有實質(zhì)的視線,帶著不可名狀的重量,仿佛要壓塌她的脊梁。
她死咬著牙,一點點地、盡可能地將脊背挺得再直些,自欺欺人地維持著蕩然無存的自尊。
謝太后盯著秦珘低垂的眉眼,語氣溫和:“你久不出府,忘了規(guī)矩情有可原,下不為例。”
“謝太后。”
秦珘吮去舌尖的血味,起身重新跟上謝太后,儀態(tài)端正,和宴上的貴女們比起來毫不遜色,宛如那個離經(jīng)叛道的秦家二小姐是個臆想。
“哀家和你還有些體己話要說,你就隨哀家坐吧?!?p> 來之前謝太后就安排好了秦珘的位置,這話是說給眾人聽的,也走個過場,秦珘卻沒有立即吭聲。
而她預想中的,因她的沉默而起的小波瀾并未發(fā)生,伴著謝太后的聲音落下,便是一聲酒杯放下的輕響。
那個她恨之入骨,卻不得不依靠的人并未接她的臺階,就直接發(fā)了難。
“二小姐一見本官,情難自已,想必甚是掛念本官?!?p> 低沉的聲音悅耳非常,語氣卻如毒蛇嘶鳴,所含暗諷更是招人憤恨。
嚴杭沒等人接話,又道:“本官不介意和二小姐敘舊,巍瀾,請二小姐過來入座。”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連嚴杭身后的巍瀾都愣了,遲疑了片刻才命宮人在嚴杭邊上添了張桌子,自己則去迎秦珘。
秦珘忍得渾身發(fā)顫,十指都要攥斷了,也是,需要她遞什么臺階?
她入主東宮,動的是他的根基,他比她都急。
就是沒有這些,單憑兩家的血海深仇,他都不會放過她。
秦珘沒理會巍瀾,默默地等著謝太后“幫忙”,鷸蚌相爭了,她這個漁翁真能得利嗎?
“秦珘非朝臣,和嚴首輔坐一起不合規(guī)矩,哀家以為秦家三將在天之靈也不愿得見?!?p> 嚴杭沒理會謝太后,只是盯著秦珘:“三年之期未過,二小姐就在想下一個三年了?”
嚴杭的威脅淺顯易懂,底下已有朝臣義憤填膺,有所忌憚隱而未發(fā),在等群起而攻之的契機。
秦珘眼前一片猩紅,她想尖銳地怒斥一通,想借謝太后和朝臣之手痛快一場。
但她已經(jīng)沒有任性的資格了。
她趕在謝太后出聲之前,令所有人難以置信地朝嚴杭一拜:“草民謝嚴首輔賜座?!?p> “秦珘!”
秦珘低聲朝謝太后賠罪:“草民謝太后娘娘厚愛,但草民……”
剩下的話含混在嗓子里,任誰都明白她的意思——
她被關(guān)怕了。
當初沒人能幫她,現(xiàn)在她不信有人能幫她。
謝太后始料不及,如此懦弱可欺,這真是秦珘?當初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秦珘徹底毀了?
這也是所有人的心聲,秦珘不在乎他們怎么想,她頂著眾人的注視,挺直地走到嚴杭身旁,目不斜視坐下。
沒什么大不了的,比起血親皆亡的痛徹,這算什么?
她既坐了過來,就做好了準備。
嚴杭斜眸看著秦珘瘦削的身形,那雙冷厲的眼仿佛能看穿艷華的紅袖,看清秦珘顫抖的手,甚至能勾描出那雙手上滲血的指甲印。
嚴杭喉結(jié)滾了滾,抬頭和謝太后對換了個凌厲的眼神,漠然掃視過朝臣,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畏于他這三年說一不二的殺伐手段,憤憤不平的朝臣只鬧出了些泄憤的動靜,終究沒有明面生事。
果然啊……秦珘不怨任何人,只是控制不住心寒。
“皇上駕到——”
在氣氛凝滯之時,嘉和帝樂景樞姍姍來遲,秦珘正要隨眾人跪拜,一條胳膊從旁邊伸了過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淡淡的沉香。
秦珘下意識動手,狠狠地握住那節(jié)勁瘦的手腕一折,卻沒壓過嚴杭的力氣,那只手紋絲不動地停在她身前。
秦珘霍然抬頭,映入眼簾的除了嚴杭那張冷肅的臉,還有一道明黃的身影。
即使不看,秦珘也猜得到樂景樞的臉色,她和嚴杭見駕不跪,可謂在打他的臉。
秦珘腦中不合時宜地閃過個念頭,先帝許嚴杭攝政三年,這三年可見皇帝而不跪。
那她呢?
嚴杭僅是在找她和樂景樞的麻煩,還是想借機生事?她該怎么辦?
秦珘沒空深想,嚴杭已帶著腕上的“鉗制”,徐徐地給她倒了杯茶。
他漠視了臉色難看的樂景樞和謝太后,自若地放下茶壺,動了動手腕,意思顯而易見。
秦珘咬牙松開手,只見他冷白的手腕上留下了駭人的印子,像是遭受了酷刑。
嚴杭卻是毫不在意,一邊攏著衣袖一邊看著樂景樞,挑釁之意堂而皇之。
“皇上是等臣宣告開宴?正月十七開朝,需要臣提醒皇上?”
除了秦珘,在場的人都清楚他的意思——
今日,他仍可攝政,皇帝仍是擺設(shè)。
樂景樞囁嚅半晌沒擠出句話,臉色難看地走向龍椅,坐下道:“眾卿平身?!?p> “謝皇上?!?p> 眾人對此等情況習以為常,竟連點雜音都沒有,實至此刻,秦珘才真切地感覺到了嚴杭的權(quán)勢。
她想,她大概是沒有選擇了。
“你是可以當眾請旨賜婚,但江容娶得起你嗎?或者說你護得住他嗎?”
“人啊,活著就有牽掛,有了牽掛就寸步難行,樂菱和蘇錦瑤是你的牽掛,還有秦家的舊部,你放得下他們?”
“哀家不想威脅你,但站在哀家的立場,哀家別無選擇,倘若你請旨掛帥,就是同時得罪了皇上和嚴黨,注定要失去很多東西?!?p> “哀家知道你是聰明人,清楚該作何選擇,哀家向你保證,此番必誅嚴黨,還社稷一個海晏河清,待到功成,去留隨你?!?p> ……
秦珘出神地盯著地面,她入宮,太后從嚴黨手里護下她牽掛的人,但太后護得住嗎?
怕是會一步一步地告訴她,他們盡力了,但無能為力。
若不入宮,嚴黨必要從太后手里替她護人,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條件?
是她有求于人,她不信天上會掉餡餅,況且她相信嚴杭有本事再關(guān)她三年。
只要他想,讓她無聲無息地消失又豈是難事。
她能活著從秦府出來,已經(jīng)耗盡他僅剩的良心了吧?
倘若她一意孤行,太后不會管江容死活,姚家會拋棄樂菱,蘇家更是不堪一擊……
秦珘蒼涼地閉了閉眼,那她什么都不在乎了,遠走高飛行不行?
她甘心嗎?
今日出府時,她還想遠赴西疆,不沒將門威名……
秦珘空洞地看著那杯冒著白氣的茶,壓抑得牙齒打顫,用僅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你要什么?”
一無所有的是她,沒什么好拿捏的,他等著她去求,那她就去。
秦珘繃緊了身子,屏氣聽著旁邊的聲響,等到口中的血腥味都淡了下去,也沒聽到回應。
她低著頭,沒能看到嚴杭在聽到她的聲音時驟變的眼神,也沒見到他霍然低下的頭,仿佛是有什么克制到了極致的情緒崩潰開來,除了低頭無力掩飾。
如果她側(cè)頭近看,就能看到嚴杭那雙眼血絲密布,幽暗得像是無底的深淵,也脆弱得好似一碰就碎。
在極限的壓抑下,周圍的一切都空無起來,秦珘聽不到宴上的聲音,仿佛偌大的宮城里只剩了她一個人,卻有絲絲殘香如蛆附骨。
雅致的淺香一下子催人欲嘔起來,秦珘屏著氣息,窒息之感一輪又一輪,在她頭昏腦漲時,莫名地有了絲熟悉。
不是她不諳世故時的熟悉,而是帶著一種繾綣的錯覺,好似曾經(jīng)……
秦珘不由地恍惚,連宴席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都未曾注意,直至身旁的聲音入耳還云里霧里。
“臣兢業(yè)三年,未負先帝所托,現(xiàn)朝政已交與皇上,臣亦已弱冠,當定終身,請皇上賜婚?!?p> 令人秦珘猝然回神的,是那擲地有聲的驚雷——
“臣欲求娶將軍府二小姐,秦珘。”
秦珘猛地一怔,遽然抬眼,嚴杭正目空一切地睥睨著樂景樞,未給她絲毫目光。
可她耳畔分明地聽到了一聲惡劣的低語——
“嫁我,還是嫁他,選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