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期漫長且無聊,就像自己將要獨自面對的人生,薇薇其實并沒有信心,只是強迫自己勇敢一點罷了。
在巴黎,最難的不是畫什么,而是說什么。她會的巴黎人不會,薇薇只好埋頭一個字一個字啃法語,從完全不懂,到半知半解再到溝通無礙,差不多用了一年時間。
薇薇像一塊海綿,用學習這件事填滿自己的每一個孔洞。除了必要的睡眠,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跟字典,跟筆記或者畫畫作斗爭。一年以后,巴黎才真的成為打開在薇薇眼前的一個新世界。除了上課,她開始走訪巴黎街頭大大小小的博物館和畫廊,甚至古董店都不放過。每當看到喜歡的物件,她就會買下來,心里想要著要將這件東西帶回去??墒菐Ыo誰呢,薇薇并不愿意多想。
適應了巴黎散漫慵懶的氣質,校園里的時光算得上是快樂的。因為獨特的東方氣質,嫻靜自律的品性,薇薇獲得了不少導師的青睞,紛紛邀請她加入自己的工作室。
當然也總有男同學顯而易見地追求她,但薇薇卻對開展一段異國戀情毫無興趣。她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到畫畫這件事情上。只有,特別漫長的假期或者特別煎熬的時候,她才會許自己一點時間離開畫室,或者去外面旅行,或者去酒吧喝幾杯足夠讓自己渾然的烈酒。第一種是清醒的醉,那種背上畫夾,隨便搭一趟火車或汽車,隨便在某一小鎮(zhèn)或鄉(xiāng)村??繋滋斓娜兆樱妥阋孕扪a她內心堆積的傷疤。第二種是冒險的醉,好在附近這家叫LAHITTE's的酒吧不大,老板是畢了業(yè)又失業(yè)的校友,做酒吧顯然比推銷他的作品容易。他愛薇薇這個獨自美麗的東方女孩,他記得她第一次進來時靦腆又有些慌亂的樣子,那種仿佛鼓足勇氣來買醉的神態(tài),一下就勾起他心底的柔軟。那時候她還是一杯朗姆酒就能醉倒的女孩,現在只有用幾杯威士忌加白蘭地才能讓她睡過去的東方女孩,神秘而又堅強。是的,是堅強,因為她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要知道在這個浪漫又多情的城市,沒有人會在深夜獨自回家,只有薇薇會。勞倫會任憑她醉,卻不會任何人碰她。三四杯是她的量,這之后的每一杯,勞倫會繼續(xù)給她她要的酒水,只是那其實是一杯兌了一大半飲料,口感相差千里的“酒”水。打了徉,如果薇薇還在,他收拾完會讓自己趴在桌上囫圇睡一會,待她醒了再送她回家?;蛟S,因為他們是這個城里,這條街區(qū)同樣孤獨而清醒的兩個人吧,他們友好地陪伴著彼此,從不互相打擾。
在巴黎,薇薇沒有深交的朋友,更沒有可以投靠的親人,她并不擅長將自己的情緒曝露給人看,除了麥吉夫婦。他們是生活在歐洲的猶太人,從德國到瑞士,從丹麥到法國,漂泊是他們共同的名片,那份沉痛他們只愿意講給彼此聽。他們帶她認識家人,請她參加家庭聚會,跟她一起回憶逝去的親人,替她擦去眼淚,給她能夠給予的所有溫暖,不厭其煩。薇薇后來視他們?yōu)橛H人,不同于姆媽的那種靠一碗小餛飩就能撫慰她,而是靠懂得來治愈她的親人。
偶爾的深夜,薇薇會在公寓的小陽臺上點上一支煙,像個大人那樣慢慢吸一口到嘴里,再慢慢吐出來,慢慢看煙氣升騰到暗夜里,那時她才會允許自己想起那些相似的星空和夜晚,想起那些白日里不愿想起的人和事。她已經不會再哭泣了。是的,在巴黎,在她20歲生日以后,她就沒有再流過眼淚了,因為有比眼淚更好的表達方式,因為有比眼淚更值得流淌的情感。
這時候巴黎乃至歐洲畫壇,流派紛呈,相互碰撞中凸顯著勃發(fā)的生命力。唯破不立,追逐自我到不瘋魔不成活的人物不在話下。薇薇卻出奇的靜,靜的仿佛沒有自我,靜的仿佛笨拙。初來巴黎,薇薇的偶像是庫塞尚,是盧梭,他們是她建立新世界的精神領袖。而后來她卻只愛莫蘭迪。這個孤獨的靜物畫畫家,沒有什么名氣,但是一次畫展上看到他的作品后,薇薇就再也不肯丟開這個人了。他的畫市面上不多,但只要遇到,薇薇都會毫不猶豫收入囊中。
后來薇薇也只畫靜物,她像莫蘭迪那樣鐘愛描繪那附著在一瓶一罐上的、隱隱的生活痕跡和歲月面目。她用最漫不經心的筆觸,堆積出冷而淡的靜物作品,而這些作品里揮之不去的特有的東方詩意,或者說憂郁,氣質不凡,獨具魅力,反而在市場上頗受歡迎。時間久了,薇薇在巴黎畫壇就有了小小的名望,只是沒有人會將這些洋溢著冷淡詩意的作品,與一個年輕而美麗的東方女孩聯想起來。
大四那年,學校收到教育部任務,接待來自中國的文化考察團,薇薇自然而然地被推薦為校方翻譯兼事務長。這一次,她見到了杜少豐,他作為考察團的副團長帶隊而來。他們誰都不顯得驚訝,薇薇在名單里提前見到了他,而他是專程為她而來。
投筆從戎沒多久的杜少豐,就被父親暗暗動用關系調入了后方機關,脫離了戰(zhàn)事的危險。杜家就這么一個寶貝少爺,上上下下自然不能允許他冒一點險。杜少豐的一腔救國熱血在戰(zhàn)事的殘酷面前也消耗很快,回到后方也不失為一種選擇。在機關里他憑借自己慷慨氣質,超高情商很受歡迎,很快就從教育部的一個科員,升任到文化司副司長。權力的擁有,讓他輕易就得到了薇薇的消息。知道她在巴黎,杜少豐便創(chuàng)造了這一次出國考察活動。所以當薇薇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并不意外,卻還是震撼于薇薇身上那種美,那種脫了稚氣成熟又清冷的美。就像離開時那樣,他沖著薇薇伸出大大的臂膀,薇薇也笑著給了他輕輕的擁抱。
應付了場面,杜少豐自然約了薇薇要敘舊,他們去了校園外的咖啡館,從午后兩點一直聊到華燈初上。薇薇好些年沒有國內的消息,雖然報紙上的新聞父親的信件弟弟的電話會零散地說一些戰(zhàn)事、民生、兩黨之爭但卻并不是薇薇最想知道。杜少豐的到來,一下子拉近了她與國內,與失散的老師和同學的距離。她聽他說起恩師和同學,包括小茹,紹安,煒君......聽到他們在國內經歷了那樣多的苦難,她躲過杜少豐的眼神,咬著牙吞下久違的難過。
18歲離開杭州,已經將近六年,她的祖國經歷了那么多磨難,她的親人、恩人、師長、朋友在那里經受著她無法想象的苦難,而她自己卻在巴黎的風花雪月里沉溺,薇薇甚至有一絲痛恨自己。就在那一個下午,薇薇起了回國去的念頭。
這個念頭對杜少豐來講當然是好事,他立刻向薇薇保證自己會幫薇薇料理完回國的一切事宜,甚至他腦海立刻都想好了讓薇薇回去哪里工作,他期待與她并肩作戰(zhàn),即便是不能擁有,至少可以在他目之所及范圍內總是好的。是的,杜少豐沒有資格擁有薇薇了,他已經結婚了。就在三年前,那個時候杜少豐是部里出類拔萃青年才俊,自然引起許多人關注,妻子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岳父位高權重的泰斗,一切都那么完美,杜少豐沒有理由拒絕。
在巴黎的幾天,薇薇陪著杜少豐他們參觀考察,主持了各類大小活動,出行餐食都安排的十分精心妥帖,在薇薇心里,他們就像是久別的家人一般,她想傾盡全力對他們好一些再好一些。臨別時薇薇給每一個人都準備了她能買到的最好的巴黎,女士們的香水、絲巾化妝品,男士們的領帶、錢夾、手袋甚至鋼筆一應俱全。眾人在異國他鄉(xiāng)遇到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本身已經是奇跡,這個女子還這樣的溫暖細心,怎叫他們不感動。
告別了考察團的薇薇,開始著手準備回國事宜。盡管導師早已向她發(fā)出了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的邀請,盡管友人們都勸她珍惜風頭正勁的畫廊行情,可是薇薇等不及到那時。
唯一需要安頓的仍舊是弟弟,他來巴黎兩年,還在中學里讀書。沒了母親后的薇薇自然而然地擔起了母親的角色,她將弟弟接到巴黎,除了照顧日常起居,也盡心教導他尊重天賦,學有所成。弟弟并不像父親期待的那樣學商科,他一心想成為一名作家。過了八月,薇薇親手把弟弟送進巴黎大學的文學院后,才買了回香港的機票,她還是想先回去看看父親,這么多年他們只能打電話、寫信,回國一趟所費周折太長。父親后來娶了陸小姐為妻,她不曾表示反對,只是內心隱隱放心不下父親,放心不下這個家,薇薇想去看看父親生活得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