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敦煌之旅,改變了薇薇的教學軌跡,她將敦煌回來的資料精心整理制作完畢,就向文物部門遞了報告,希望引起重視,能夠給予及時的保護。接著復旦大學發(fā)來講座邀請,接著燕京、南開還有國立藝專。唯獨國立藝專這一個,薇薇借口推辭掉了。
不久一天,薇薇忽然聽得小何悄悄告訴她“顧先生來上海了”
薇薇不明就里,小何說“我今天在電車上遇到他,他說他來了有幾日,在外灘報做美術(shù)編輯,還說等安頓好了來看咱們”
隔了兩日,薇薇給報館打去了電話,他們說“是有個顧先生要來,人還沒有正式來上班,下周一,地址么登記的在淮海路梅花弄堂12號?!?p> 剛好趕上周末,薇薇就讓張媽準備了些點心果子,循著地址就找了過來。12號,狹小的庭院擠滿了日常,有人將顧先生的房間指給她看,薇薇順著樓梯攀到二樓,第一間就是。
薇薇輕輕敲了敲門,顧安池的聲音從里屋里傳出來“請進,門沒鎖的”
薇薇推開門,屋子里點著一盞油燈,燈光所及范圍全都是書,桌上、架上、椅子上一摞一摞挨擠著搖搖欲墜。
薇薇稍微騰開一點地方放下手里的東西,才聽得顧安池略帶沙啞的一聲“薇薇?”
顧安池卷著袖子提著一只油燈“你怎么來了”,眼里滿是驚喜地看著她。
“聽小何說你來了,我來看看你”
他克制住情緒,慌忙放下油燈,去搬椅子上的書“這里太亂了,剛剛送到,還來不及收拾”
“為什么來上海工作”
“......這邊需要一個美術(shù)編輯,教書的日子過久了也覺得單調(diào),我想換換環(huán)境”
“騙子”薇薇心里想,卻不戳破他,冷眼看著他忙亂,看他磕了桌角又磕了椅子背,然后才伸手去幫他收拾畫案,一卷一卷的都是他的畫。果然都是國畫,她沒有見過的,也不深懂,但一眼看過去那筆墨那意境都是極好的。顧安池見她低頭看得專注,也就放心在薇薇看不到的每一個瞬間深深凝望她,然后又在她每一個抬頭的時候別開眼去。
雖然他知道自己愛她,是的他愛她,也許從初見時開始,也許從告別時開始。也許從她的笑容開始,也許從她的眼淚開始。他愛她,就像愛著生命,就像愛著青春般愛戀著她,從來春光明媚,柔和美好。只是,顧安池更知道自己早已不配再愛她。
一切收拾的稍微妥當,薇薇才停住手坐下來。顧安池遞上一杯飄著花的茉莉茶,也坐下來拿起扇子,輕輕幫薇薇扇去熱氣。那杯茶香順著白而輕的霧氣散開,彌漫在屋子里,多么熟悉。
“要吃點東西嗎”她想了想搖搖頭。
“要出去走走嗎?”她還是搖頭。
她藏在陰影里望著他,靜靜看著他無措。他尷尬得不動聲色,她卻愉快得心安理得。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他狠狠心站起身來,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護送她回家恐怕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
他拿起她的手袋,先一步走出房門,卻遲遲不見她出來,他低頭猶豫,然后回身挑開布簾就看到她瞪眼站在那里
“顧安池,你總是要這樣推開我嗎?”
顧安池愣在那里,如同被人擊中要害立刻失去了神思。
看他不動,薇薇賭氣從他手里搶過手袋“走吧”頭也不回就下了樓。
聽到顧安池匆忙的腳步聲近了,薇薇才緩下了步伐。雨后的街道,倒映著街燈,倒映著房子,也倒映著兩個人的思緒。
薇薇想自己對他真的是無藥可救,從前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她忽然明白,這么多年的努力與堅持,不過就是為了能有朝一日平等獨立地站在他面前。雖然,她以為自己對他的情感,已經(jīng)被埋葬的非常徹底,可是一見到他,一切就這么翻滾而來。他總是如此有魔力,總有辦法將自己已經(jīng)鏗鏘的心一擊即潰。
月光下兩個人的身影交織錯綜,就如同他們這些年,交織而錯綜的感情。
再磨蹭也有終點,到了家門口,薇薇跟顧安池道了別,便利落地轉(zhuǎn)身進去,顧安池看著她關(guān)門,開燈,再關(guān)了燈才慢慢地往回走,一步一步都是艱難。
這就是命運吧,曾經(jīng)那么接近的兩個人,轉(zhuǎn)眼天涯,一別兩寬。
看著她就好,護著她就好,足夠?qū)捨坑嗌秃谩?p> 自此,兩人按部就班地各自上班,各自下班。他會在周末的時候去看薇薇,薇薇也偶爾會去看他。他們偶爾會去江邊散步,會去咖啡館里喝一杯拿鐵,會去電影院看一場無關(guān)痛癢的電影,卻從來不會說心事。
直到戰(zhàn)事又一次逼近長江兩岸。美專動蕩的厲害,薇薇常常覺得無力。她又一次想到了離開。離開一件事很容易,離開一個人卻不是件容易的事。薇薇遞了辭呈的當天下午就整理了自己的東西,義無反顧地將它們搬上車子。車子開出去卻是開到了顧安池家門口。這個時間,他明明是不在的,薇薇任憑自己坐在車子里,靜靜等。等得天下起了雪,等得暮色上來的時候,顧安池才出現(xiàn)在弄堂口,他看上去匆忙且狼狽,身上披著雪,眉眼上都是??崔鞭毕铝塑嚕櫚渤丶膊接蟻?,笑著接她進了屋。一進屋,他就將藤椅挪到爐火旁讓她坐下,然后拿條厚毯子將她上下裹好,又將爐上坐的水拿去灌了湯婆子,包好毛巾遞給她“在外邊那么久凍壞了吧?!?p> “你怎知我在外面等了多久”
“你車子上落了那么多雪”
見薇薇笑了,他又去給她泡茶,看著她啜飲幾口,臉色有了些暖意才安下心來。
“餓不餓,想吃點什么”
“嗯......陽春面”薇薇想了想說
“我去煮”
顧安池取一口鍋子添上水坐到火上去。想了想家里除了掛面,連一顆雞蛋都沒有。硬著頭皮去隔壁借了兩顆小蔥,兩只雞蛋和香油。他熟練地煮面,打蛋,切菜,兩邊都照顧得很好。
屋里到底暖和,薇薇撤了身上的毯子,懶懶地坐在椅子里看他進出忙碌。他的手指依然修長,卻是,用來做這些家務(wù)。薇薇不禁心酸,她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伸手從后面輕輕地摟住了他。
顧安池的心轟然一聲,他一動不敢動。其實今天看到她第一眼,他就發(fā)覺她有心事。他不問,任憑她在自己眼前不快樂,好過她背著自己難過。
“顧安池,我是不是很沒用”
“不是”沒有人比你有用,沒有人比你好,顧安池語無倫次地在心里想。
“可是......我累,我想逃,我想離開上海”
“怎么樣都好,我陪著你”是的,他愿意陪著她,要生要死都可以。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卻也知道自己從來都有這樣的勇氣。
他的心在胸腔里瘋狂跳動,他閉著眼狠狠逼自己冷靜一點冷靜一點,可是,她這樣圈著他,他根本做不到。
顧安池轉(zhuǎn)過身,看著薇薇沖他笑,那黑夜一樣的雙眼里浮著層薄霧,長長睫毛上有水光點點,顧安池心疼地抬起手,用顫抖的手指,幫她理清額前的秀發(fā),幫她擦去睫毛上的淚珠,她飽滿的額,她彎彎的眉毛此刻都泛著細密的光澤。
薇薇在他疼惜的目光里,嘆息般地叫他的名字,然后放松地將臉貼上他胸口,卻聽到了他如雷般的心跳,要蹦出來似的。她孩子氣地伸手按住他胸口,復又抬頭笑著看到他發(fā)窘。
“她是這樣美,這樣好,我是這樣愛她”顧安池瘋了似的在心里想。她充滿笑意的眼睛像是一口井,那里凈是甘甜,顧安池忍不住低下頭去吻,然后是鼻子、臉頰、唇,從輕及重。她的唇飽滿而冰涼,顧安池卻只覺得燙,全是燙的,勯動的,愛的,還有委屈的。
他含混著一遍遍傾訴“薇薇,我愛你”“薇薇我愛你”“我愛你”
薇薇曉得他愛她,也許是在烏鎮(zhèn)就曉得了,也許是在敦煌就明白了的??伤髅鲪蹍s不肯靠近她,著實讓她惱火。一想到這里,薇薇不禁氣急,張口就沖著嘴邊他的肩窩咬了下去。顧安池吃痛的緊,卻沒有松手,反而將她更緊地按在懷里,他這樣壞,活該被她咬,就該被她咬。
薇薇松開口,抬眼看了看,幾顆壓印不僅鮮紅齊整,還破了皮淌了血出來。她抬頭看到顧安池滿頭是汗,眼睛都紅了,卻仍然寵溺地看著她,她滿意又歉疚地再次將自己乖乖窩進他懷里。
鍋里的面湯溢出來早已撲滅了煤油爐子,顧安池小心地一手護著她一手去撈面,薇薇就賴在他懷里,看著他將一碗泡漲了的龍須面生生變成了一碗飄香凈白的陽春面,可是薇薇全然沒有了胃口,顧安池哄著她吃下去兩口,也只好放棄。
屋外的雪更大了,漫天鵝毛般飄落下來,印象里,他們從沒有見這樣大的一場雪,顧安池用毯子裹著薇薇,把她環(huán)在胸前,兩人靜靜地站在窗邊癡癡地看雪,看呆了一般。
“顧安池”
“嗯?”
“你什么時候開始的”
“什么”
“什么時候開始愛我的”
明白了她在問什么,顧安池不免紅了耳根,躲著她的眼神說“......很久......很久了”。
薇薇滿意地靠著他,輕輕地說“顧安池,我也愛你......愛了很久......很久了”
顧安池的心又一次漲滿潮水,他的薇薇,他愛著的人也這樣愛著他,他怎么會不知道。只是他克制、妥協(xié)、放棄,他做了所有一個愛人不該做的事,薇薇卻還是這樣愛他,他只覺得自己太壞太壞,怎么配有這樣的愛人。
他的心難過的要死,也甜蜜的要死。
薇薇轉(zhuǎn)過身,深深地望著他,他眼里的愛、痛、隱忍她都看得懂,這一次,她不會給他機會躲。薇薇使勁踮起腳尖,將唇遞上去,感知著他的回應(yīng)。他們怎么吻也不夠,多么深都不夠。他灼熱而疼痛的愛埋藏了太多年太多遍,這一刻他全然不顧地點燃了自己。
幾百萬個聲音在自己腦海里打架,他愛她,他要她,可他不要傷害她。殘存的一絲理智讓他顫抖著試圖將兩人分開,可是一瞬間的離開都讓他緊繃著胸腔疼痛難忍。
薇薇不明就里,疑惑地望著他,巨大的空虛在身體里叫囂,顧安池捧起她的臉,用額抵著她的額頭,嘶啞著說“薇薇,我們結(jié)婚好不好,嫁給我好不好”
“好”
這一聲,仿佛是他們期盼了許多年,又仿佛無需問詢就會有的答案。顧安池再一次緊緊將她擁進懷里,不斷的親吻換來的不是內(nèi)心的滿足而是更多更大的渴望,一寸一毫一點一滴灼燒掉他的理智。他全身的血液都流到一個地方此時脹痛難耐。這多年他從未對性事有過沖動,可是今天競像是頭獅子樣滿腦子都是沖動的念頭,只覺得熱度不斷上長,胸口酸漲得厲害。
“薇薇,給我”薇薇慌亂得不知所以然,卻拼命點頭答應(yīng)。她是他的,原本就是,從來就是,永生永世都是。
她完美的曲線,瑩白的肌膚,像是個陷阱,吸引他不斷下墜。
這一夜,無數(shù)的死去活來,將他們毫無保留地融化在彼此的世界里。
天快亮的時候,顧安池依然不舍得閉眼,他靜靜看著她酣睡的模樣,他把自己埋在她肩上,深深嗅著她的發(fā)香,嗅她的味道,
他是這樣愛她愛得深入骨髓,隔了這么多年,隔了這么多變故,這一刻,她還在,這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