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九月已是深秋,天氣已經(jīng)變得很冷,淺綠色的田野慢慢變成淡黃色,干枯的樹葉一片一片落下來,刮過幾次大風(fēng)后,樹上的葉子就掉光了,人們也穿上了手織的厚毛衣準(zhǔn)備秋收。
深秋的土地上,漫山遍野都是青黃色的玉米地和深綠色的洋芋蔓。剛開始,農(nóng)民把大部分土地都用來種植小麥,因為小麥面粉是主食。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小麥的產(chǎn)量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五谷雜糧,尤其是玉米和洋芋。所以大家就開始大量種植玉米和洋芋,小麥的種植量大大縮減。我們老家有句俗語:“洋芋花開賽牡丹”,每年農(nóng)歷五月,洋芋開花的時候,田野上就出現(xiàn)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洋芋花有紫色,有白色,有粉色,還有藍(lán)色。
父輩很多人都經(jīng)歷過挨餓年代,他們小時候經(jīng)常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生活。衣服上面打滿補丁,很多衣服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穿過的或者親戚朋友送的,他們對挨餓這個概念有著刻骨銘心的認(rèn)識。所以他們很珍惜眼前的生活,也很愛惜每一粒糧食,知道生活不易,所以一直都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挨餓的時候,山上的樹皮和草根都被挖光了,當(dāng)然這是有選擇性的,比如榆樹皮就可以充饑。把榆樹皮從樹上剝下來放到太陽底下曬干,然后剁碎,再用石磨磨成粉末放到鍋里面就可以煮粥吃了。有些人吃了可能會皮膚過敏,除了有點浮腫以外,基本上也沒什么大問題。在當(dāng)時,榆樹皮也是緊缺物資,不是隨意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因為村里的榆樹就那么多,而人們的肚子每天都在“咕咕”地叫著,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到了春末,榆樹皮基本上就被人扒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
以前家里所有的糧食都集中在一起,由一個人統(tǒng)一管理,這個管理者一般都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在我們家,糧倌自然是祖母。她把家里僅存的一點糧食和面粉都會鎖到一口木箱子里面,這個木箱子是她當(dāng)年的嫁妝。箱子放在上房的炕角上,每次都是按一定的量取出一點來做飯,說是做飯,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熬點稀粥喝。只有清粥才能讓家里每個人都喝上幾碗,稍微填充一下饑腸轆轆的肚子,直到滿滿一大鍋清粥都喝完了,大家也不知道吃飽了沒有。最艱難的時候,煮的清粥舀到碗里可以清楚地照見房梁。有些孩子整天看著恍恍惚惚,無精打采,嚴(yán)重的時候會被餓暈。
那個時候,家里的飯倌最難當(dāng),每次飯做多了大家會說浪費糧食,做少了飯倌自己沒飯吃。還要忍受其他人的嘮叨,做飯既要節(jié)約糧食,又要讓每個人都能吃飽,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一年中,大多數(shù)時間家里都只有一袋子白面粉的儲備,所以放在木箱子里面也不會占據(jù)太大的空間,箱子里面偶爾也會放一點豆子和玉米之類的的雜糧。有時候,父親他們幾個實在餓極了,就想辦法偷點糧食吃。趁祖母午休或者外出忘拿鑰匙的空當(dāng),他們把鑰匙拿上打開那口木箱子,每人偷偷地抓幾把豆子或者玉米直接就生吃了。有一次母親和二嬸她們偷了一點豆子放在鍋里面炒熟吃了,祖母回來聞到了濃郁的豆香味,把她們好一頓罵,從此以后,祖母的鑰匙看得更緊了。
那個時候,一家十幾口人每天的口糧只有幾個土豆,一斤或者半斤五谷雜糧面,根本吃不飽,只夠吊命。以前是在合作社的領(lǐng)導(dǎo)下集體生產(chǎn)集體勞動,實行工分制,出一天工就有一天的工分和口糧,不出工就沒有工分,自然也就分不到口糧。如果家里年輕勞動力多一點還好,可以多掙點工分,如果是老人和孩子相對較多的家庭就只能餓肚子。
再后來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土地的產(chǎn)量才一下子有了質(zhì)的提升。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就是把集體的土地都分到農(nóng)民自己手里,由他們自己耕種自己管理,自負(fù)盈虧,自給自足。之前集體勞動的時候,很多人都是出工不出力,一天只會磨洋工。反正他們想著大家都在一起干,就算自己干的再多也沒有用,還是和那些老弱病殘一樣,一天到晚就那一點工分,又何必白費這些力氣。
大概那個時候很多人都會這么想,所以莊稼的產(chǎn)量自然不會高。包產(chǎn)到組包產(chǎn)到戶以后,土地就是農(nóng)民自己的,所以每個人都激情高漲,干勁十足。每天起早貪黑,披星戴月,恨不得鉆到地里面去,如果還像以前那樣偷奸耍滑磨洋工,只有挨餓的份。這樣一來,老實勤奮,吃苦耐勞的人,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越來越好,生活水平越來越高。好吃懶做的人,他們的生活水平還不如以前在合作社的時候,貧富差距慢慢地越拉越大。
分家之前,我們還在老院子的時候,家里養(yǎng)著一只大黑狗和一頭灰白相間的大騸驢。那時候我還不到兩歲,但并不害怕那只大黑狗,經(jīng)常和它一起玩,它也從來沒有咬過我。大黑狗的韁繩總是拴不住它,一眨眼的功夫它就跑得無影無蹤了,這只大黑狗是天生的好獵手。有時候它出去會叼一只兔子回來,有時候會叼一只野雞回來,有一次它居然叼回來一只赤紅色的狐貍。回來的時候赤狐還沒有斷氣,只是脖子被大黑狗牢牢地咬住不能動彈,可憐巴巴的狐貍眨巴著血紅的眼睛悲傷地盯著我看,后來祖父把那只狐貍放走了。
以前農(nóng)村有很多野生動物,有黃鼠狼,狐貍,貓頭鷹,野豬,野狼等等。黃鼠狼和狐貍最惹人討厭,它們經(jīng)常跑到村子來,到處偷雞吃,所以大家對它們深惡痛絕,欲除之而后快,但是大家又不敢去捕殺它們。農(nóng)村人一直都相信一個傳說,傳說飛禽里的燕子和烏鴉,走獸里面的黃鼠狼和狐貍,它們都有靈性,不能輕易招惹它們,不然會撞霉運。不知道這個傳說是不是真的,但是大家確實都心存敬畏,不敢隨便去招惹它們。
有時候狐貍跑到家里來偷雞,被堵到雞窩里面,很多人都會選擇放生,但也有個別人直接就把狐貍打死了。像這樣打死狐貍的人家,過一段時間家里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要么破財,要么就是家里有人生病或者受傷了,總之都是一些不吉利的事情,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天意。
有關(guān)黃鼠狼的傳說就更加離奇怪誕,在農(nóng)村,黃鼠狼又叫黃皮子,黃大仙,黃少奶奶,黃二大爺?shù)鹊?,黃鼠狼遇到危險的時候,尾部會釋放一種臭氣來保護自己。這種氣體可能有毒,其他動物或者人聞了會導(dǎo)致頭暈?zāi)垦?,迷迷糊糊,有些人甚至?xí)a(chǎn)生幻覺。所以農(nóng)村一直都有黃鼠狼會附體的說法,尤其是女性和老年人,被附體的可能性最大。
據(jù)說被黃鼠狼附體的人在發(fā)病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也不認(rèn)識人,她們嘴里神神叨叨,說一些無中生有的事情。有時候哭哭啼啼,邊說邊唱,奇怪的是有些事在不久的將來居然會應(yīng)驗,這讓黃鼠狼更增添了一層神秘感,很多人不得不對黃鼠狼敬而遠(yuǎn)之。有時候黃鼠狼鋌而走險跑到家里來偷雞,不小心被人撞到,也要恭恭敬敬地禮送出門。當(dāng)門口有道人或者法師走過的時候,被黃鼠狼附體而發(fā)病的人立刻就恢復(fù)正常了,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以前我們村就有一個被黃鼠狼附體的小姑娘,她當(dāng)時只有十歲左右,被附體以后,整天說一些鬼神莫測之事。最重要的是大多數(shù)人都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尊稱她為黃大仙,只要家里有點什么不順心的事就跑來問她,她說的有鼻子有眼,讓人不得不相信。
后來我們搬到新房兩三年以后,把那條大黑狗也牽上來拴在了后院,在后院的艮墻下面挖了一個小窯給它住。后院的艮子上面有一塊地是我們家的,那一年秋天那塊地里面種了玉米。收割玉米的時候,我們把掰下來的玉米棒直接從艮子上扔下來,正好扔在了狗窩前面那一塊空地上,結(jié)果狗吃了玉米棒就嘴吐白沫,沒過多長時間就中毒死了,大概是玉米之前打了農(nóng)藥還有殘余的毒素。養(yǎng)了十幾年忠心耿耿的大黑狗就這樣離我們而去,我們?nèi)胰硕紴樗械酵聪В瑥拇艘院笪覀兗以僖矝]養(yǎng)過狗。
那頭大騸驢是地里的主要勞動力,基本上所有的土地都靠它來耕種,家里長輩們也都無微不至地照料它。那時候的一頭驢是一個普通打工人兩三年的工錢,它算是家里最值錢的資產(chǎn)。
以前耕地使用的工具都是木犁,后來才慢慢有了鐵犁鏵,鐵犁鏵大大提高了耕地效率。耕地的時候,在?;蛘唧H的脖子上綁上圍脖,然后套到犁鏵上面拉著走,那時村里偶爾也會看到一兩頭騾子,不過很稀少。騾子是馬和驢雜交的變種,騾子走路很快,有點馬的氣勢,但力氣要比馬小得多,不過要比驢的力氣大很多。俗話說得好“人比人沒活頭,騾子比馬沒馱頭”。
中國的木犁已經(jīng)有3000多年歷史,2500年前鐵犁鏵已經(jīng)普遍運用于農(nóng)耕。木犁一般都是整塊的柳木或杏木打造出來的,柳木比較輕巧,木質(zhì)本身比較柔軟,質(zhì)量稍微差一點。而杏木的材質(zhì)就比較堅硬,分量也重,質(zhì)量自然好很多。木犁的刀片比較小,吃土較淺,而犁鏵吃土較深,耕的地自然熟一些。一般大家都認(rèn)為土地耕深一點會比較肥沃,種的莊稼也更好。
那個秋天的凌晨,和往常一樣,祖父他們趕著大騸驢去種小麥,天還是黑乎乎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大門口的那個路燈有一點微弱的光亮。門口出來是一條狹長的小巷子,巷子盡頭有一棵大柳樹,柳樹下面就是懸崖??赡苁求H的眼睛被路燈迷惑了,讓它誤以為前面還有路,結(jié)果走出巷子一腳踏空就掉下懸崖摔死了。我們家養(yǎng)了十幾年的伙伴就這樣一命嗚呼了,可憐可悲可嘆啊?;蛟S是它老了,應(yīng)該休息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晚上睡覺要蓋厚被子,不然很容易著涼。農(nóng)村都是那種純土坯建的房子,房屋本身空間比較大,加上房子都在大山里面,海拔高,氣溫低,所以房子里面很冷清。一般上房的后背高度都要六米左右,前檐也有三米多高。而側(cè)屋的后背就稍微低一點,大概有五米左右。蓋房子的那些土坯都是我祖父他們弟兄三個一腳一腳用土坯機踩踏出來的,在父親還很小的時候,祖父就和二祖父三祖父他們分家了。祖父留在了老院子,二祖父在我們老院子的旁邊重新打地基蓋了一院房子,三祖父則搬到了我們村的正中央,距離我們老院子有一段距離。土坯機一般都放在圓盤石磨上面,泥土用水澆濕但不能太稀,然后在土坯機底部灑一點炕灰或者爐灰,防止土坯粘到底下的石磨上,也是為了土坯整齊好看。
這個純土坯蓋起來的大四合院算是我們家的新房。說這是個大四合院是因為四合院里面有很多地方都空著,沒有蓋滿房子。東面一間廚房,西面兩間偏房,北面一間上房,東北角的院墻上面搭了一個土窯,土窯右上角和院墻連著的地方有一個小斜坡,從這里可以上到土窯頂上去。院子比較大,所以房間就顯得很稀少,主要還是條件艱苦,沒有實力蓋那么多間房。我小時候經(jīng)常爬到那個土窯頂上去玩。
聽說曾祖父以前也經(jīng)常爬到那個土窯上面去曬東西,有一次不小心一腳蹬空從上面摔下來,沒過多久就去世了,享年六十七歲。曾祖父繼承了高祖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他也練過功夫,會耍行云流水的長拳,曾祖父去世前幾天還在院子里耍了一套棍法。曾祖父也有音樂方面的天賦,他是一個出色的嗩吶手,他姐姐去世以后,他去吹嗩吶送了她最后一程。嗩吶“嗚嗚啦啦”的聲音讓人倍感悲傷凄涼,尤其是那些送殯曲更讓人難以抵抗,一些老年人聽到嗩吶吹的送殯曲會潸然淚下。他們想到自己也來日無多,不管活著的時候怎樣風(fēng)光無限,臨死的時候,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點傷感。
屋子里面盤的是土炕,秋天開始就要燒炕?;馉t只有冬天才會燒,到冬天最冷的時候,大家會象征性地買一點煤炭來取暖御寒,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燒木頭。土炕的燃料也是個大問題,大家都在搶奪同樣的資源。夏天的時候,那些婦女每天早上四五點就起床上山去割草,一來可以給牲口吃,二來曬干了還可以燒火做飯。到夏天,山上的青草很快就被人割完了,我以前經(jīng)常跟母親去山上背草,有時候會在草堆里碰到蛇,有時候會碰到野雞窩,有時候還能碰到鵪鶉蛋。
到了秋天,大家又開始爭先恐后地掃樹葉鏟草皮,冬天很快就到了,沒有過冬的物資,對每個家庭來說都是很悲哀的事情。
起初,大家都在自家地里掃一些草根秸稈之類,后面自家地里面的掃完了,有些人就開始打別人家地里的樹葉和草根的主意了。有些人凌晨三四點就起床偷偷地跑到別人家的苜蓿地里面去掃苜蓿草皮。苜蓿種子是西漢時期張騫出使西域的時候從西域帶過來的,苜蓿在西域是專門喂馬的上等草料,傳說西域的汗血寶馬專吃苜蓿。苜蓿地里的草皮是最厚的,只要第一年種上就可以了,以后每一年都會自己長出來,而且長得非常茂盛。有時候偷掃別人家的苜蓿地,被人家發(fā)現(xiàn)了不免發(fā)生一場激烈而又粗俗的罵架,有時候甚至還會大打出手。
苜?;ㄓ凶仙?,也有白色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有點像薰衣草或者千屈草的顏色,到了夏天,苜?;〞衼泶笃笃暮?,我們經(jīng)常跑到苜蓿地里去捉蝴蝶。
每年秋天,我家的麥場里就堆滿了一山一山的干草和樹葉,那是母親用自己瘦弱的肩膀一捆一捆背回來的,母親那漸漸被壓彎的肩膀是我們?nèi)胰说南M,F(xiàn)在那些青草的芳香還彌留在我的鼻尖經(jīng)久不散,不知道散不去的是草香還是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