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考古隊的故事之夜

　　埃及和大多穆斯林國家一樣，周五是禮拜日，在這天是不工作的，于是我們也入鄉(xiāng)隨俗。既然第二天不用一大早就爬起來，周四就成了我們考古隊的電影和故事之夜。

　　一堆在文明遺跡上討生活的人湊在一起，大家各自的人生經(jīng)歷就都夠說半天的。國內的考古資源實屬豐厚，而考古又不是個熱門專業(yè)，所以每一個專業(yè)人士都到處搬磚。領隊的發(fā)掘經(jīng)驗在國內都是首屈一指的，天南海北沒有哪兒沒下過鏟子，他一般都是段子比較多的人，可能今天去接人累到了，飯后就坐在沙發(fā)上抽煙，聽我們扯淡。

　　廣府人民溫老師用鳳凰三點頭的方式給大家倒了茶，以此拉開了今夜故事會的帷幕。

　　我貢獻了個德國朋友的故事，她曾經(jīng)在耶路撒冷大學讀書，是專門去學圣經(jīng)考古的，據(jù)說在羅馬南邊一處教堂的地宮里碰上了奇怪的事兒。她和同去的隊員都遇到了自己的復制體，完完全全就是本人的言談舉止，除了對自己人下殺手這一點根本看不出不同?！八o我講的時候我都覺得渾身發(fā)毛?！?p>　　樓時麒好于拆我臺，說這有啥可怕的，我盯著他：“要是你最信任的同伴可能是別的東西假裝的，湊在你身邊指不定什么什么就會害你。更可怕的是，你分不清哪個是你真正的朋友?！?p>　　“但是這不太可能發(fā)生吧，克隆人這種事兒?！睖乩蠋熯呎f，邊給我添上茶。

　　“我也不知道。”我聳聳肩，接過茶杯啜了一口：“圣經(jīng)考古嘛，啥事兒沒有。”

　　“那你朋友她們是怎么回去的？”樓時麒問。

　　“上帝怎么會讓祂的子民被邪惡打敗呢，那必然是憑借著信仰的力量全身而退咯?！?p>　　大家一笑而過。我本也覺得這個故事當不得真，畢竟牽扯到這種信仰問題的時候還是心誠則靈吧。

　　領隊按了按他煙斗里的煙葉子，說起他們發(fā)掘之前都會用牛羊祭拜一下。雖說考古是研究為主不為圖財，但怎么說也是擾人清靜，得以示尊重。我曾經(jīng)去過領隊的那個考古工地，在天山腳下。景色很好，就是條件艱苦。

　　樓時麒一聽天山來了勁了：“那你們去昆侖山考過古嗎？聽說那里有很多上古的動植物，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奇珍異獸？”

　　“你是不是山海經(jīng)看多了？”王老師瞧不上他這樣子。

　　樓時麒不太好意思地一笑，說他自小對神話傳說感興趣，昆侖山又一直是這些故事里的主角，自然心向往之。

　　在樓時麒期待的目光下領隊搖了搖頭。

　　“齊家和四壩基本上已經(jīng)靠近祁連山了，和中原文化有所聯(lián)系，但是并不能證明那就是山海經(jīng)里的昆侖山?；旧夏且黄目脊攀荙H省省所在做，九十年代末那會兒他們還在祁連山山腳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石器時代的聚址，差點就進了第二年的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鳖I隊這言下之意是那次沒進十大。“當時我也剛參加工作沒多久，想去沾沾那個工地的靈氣。這種能夠填補文化缺失的發(fā)現(xiàn)在當年可是很有突破性的，但是誰也沒想到這個項目非但沒進十大，還被叫停了。”

　　現(xiàn)在一提祁連山我就神經(jīng)過敏，雖然空間和時間上都有些出入，但也不知道這個被叫停的考古項目和六十年前279攪和了的地質考察之間有沒有關系。

　　樓時麒追問道：“那你說當時考古隊有可能在昆侖山發(fā)現(xiàn)了上古的生命么？”

　　我其實也挺好奇這座神山的，跟著一起期待地看著領隊。

　　領隊擺擺手：“你們作為考古人，別一天天沒事凈瞎聽瞎看。你們讀過昆侖山的發(fā)掘報告么？昆侖山那一片要是都給發(fā)掘了，國內所有考古學家十輩子也干不完。而且要是真的有什么上古神獸的，我們絕對跑的比你們快?！?p>　　樓時麒訕訕地點點頭。出乎意料的，他除了故事聽得入迷，轉身竟然還給我們講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

　　據(jù)樓時麒自己說，他家是云貴高原的。雖然不像是湘西有趕尸這種名動天下的活動，但是也有過奇怪的傳說。

　　“我老家在貴州的大山里，就是那種沒名沒姓的山。小時候村子里的老人們常說附近有座山很邪性，里面的動物在過去經(jīng)常會從山里跑出來，到村里橫沖直撞。本來山里地動物到人類住的地方覓食也挺正常的，一開始大家也沒往心里去，把牛羊趕回圈里關好了守住門也就是了。但是這座山里的動物不一樣。它們來不是沖著食物的，對于飼養(yǎng)的牲畜連聞都不聞一下。它們是奔著別的來的。”

　　樓時麒深諳講故事的精華，先把我們的胃口吊起來，接著就開始大喘氣。他說話又軟又慢，有時候聽得我直著急。

　　我催他：“那它們是奔著啥來的??？”

　　樓時麒往椅子上一靠，瞇起眼睛讓我們猜。

　　信老師說：“我們老家那邊也有山，那些動物缺了吃喝就下來叼小豬仔。有的時候食草動物甚至也會來偷糧食吃。人和動物在共同相處的過程里有個互相馴化的過程，它們也知道人類社會有什么是可以獲得的?！?p>　　姬老師對他同事加前輩很是信服，也贊同道：“有的動物因為沒辦法從自然環(huán)境里獲得做足夠多的養(yǎng)分就會到村子里去找，這點很常見的?！?p>　　“我在雪區(qū)考古的時候，藏民和動物的關系更加緊密。他們知道動物需要什么，也樂于給動物提供這些，我甚至見過小熊貓到藏民家里討吃的?！睖乩蠋熡盟膹V普給我們講述藏民的人與自然?！八麄冋娴氖悄欠N有自己一口，就有動物一口的?！?p>　　但是這些都沒有回答樓時麒賣的關子，這讓他很是得意。

　　“如果是符合動物習性的做法，那就沒什么可擔心的了。但那些動物，不管是狼也好熊也好，甚至是野豬和小鹿都跑到村子里。它們會把村民的農具炊具和鍋碗瓢盆叼走。還有人看到過有匹狼在村里咬鐵鍋。人趕它也不松嘴，一直在啃那個鍋。本身村民不想傷害那頭狼，怕狼群來報復。但是那場景太可怕了。那狼咬的滿口血淋淋也繼續(xù)啃，沒辦法村民就只能把它打死了。

　　本身這些都是老人們講給我們聽的，我那時年紀小，也沒親眼見過所有就沒當回事。有天晚上打雷，我被吵醒了就去外面上廁所。農村的廁所都在后院。我剛一過去，就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

　　我家附近的山里是有娃娃魚的，我也見過，所以一開始覺得是不是娃娃魚在叫?？墒峭尥摁~都是在小溪附近活動，然而那個聲音像是從我家院子里傳來的，聽的很清楚。九十年代農村夜里不掌燈，我又害怕又想去看看。等我順著聲音走過去，就看到一條娃娃魚一邊叫喊一邊用它的嘴咬我們擱在羊圈外面的耙子。娃娃魚沒有咀嚼功能，就相當于其實它是在拿嘴砸那個鐵耙子，血漬呼啦的。我嚇壞了，跑回屋里和爺爺說。爺爺讓我先睡覺，他去看看?？傻诙鞗]人提起這件事。后來我特意去羊圈看了，沒看到那條娃娃魚，不過那個耙子被挪走了。

　　本來我都以為這一切是晚上迷迷糊糊的錯覺，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就讓我不得不相信老人家以前說的那些事是真的了。因為后面我們村子的確進來了野獸，我也遇到過。

　　它們目的性很強，甚至可以說是有理性的。有只金錢豹就從我邊兒上過去了，它要是餓的話一口就能吃了我。但是它沒有。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金錢豹，好漂亮?！?p>　　樓時麒羅里吧嗦地講了半天那金錢豹有多漂亮，描述得繪聲繪色，辭藻仿佛是從廣播里聽來的。王老師都忍不住了，讓他講重點。樓時麒砸吧砸吧嘴，似乎對那漂亮豹子的回憶意猶未盡，但還是繼續(xù)往下講。

　　“它直奔著別人家里去了，好像也是去咬了什么農具。而且最可怕的是，這種咬東西的毛病會傳染。要是你見過竹鼠瘋狂地啃它的籠子，你就知道什么是邪性了。

　　后來村子里的人受不了這種事情了，就有人帶著牛羊進去了那座山。那會人們還迷信，他們覺得那是山神大人發(fā)怒，所以去祭祀。但是他們也感染了這種病。這些人要么是啃自己帶去的槍啃得滿嘴是血，要么就是回來以后往柵欄上撲。當時沒有醫(yī)生能治這種病，送到城里也只是給綁起來。那人后面好像也是一尋到機會就吃勺子噎死了。

　　我老家那邊的習俗是死了的人都要埋到山里，可當時發(fā)生了這種事誰也不敢進山。有異鄉(xiāng)的趕尸匠不信邪，把他們帶進了山里。趕尸匠出來的時候沒什么問題，但是沒過幾天那些死人就詭異得活過來了。他們回到村子里也不傷人，還是要找鐵的東西吃。后來大家很害怕，就再也不敢用鐵器，那些野獸和死而復生的人就再也沒來過，我也被家人接走了。”

　　我聽得雞皮疙瘩都要冒出來了。這特么快趕上寵物墓地了。

　　“那座山怎么這么邪性啊！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你家除了竹鼠還有啥被傳染了么？”

　　樓時麒被自己的回憶嚇得打了個冷戰(zhàn)。

　　“當時我沒注意別的東西有沒有被感染。那幾只竹鼠是爺爺給我養(yǎng)的，它們犯病我簡直要嚇死了哪里注意得到別的。我也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磿阅切〇|西，”他很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但是你知道熊貓曾經(jīng)被叫做食鐵獸*么？”

　　我點點頭。第一次聽說的時候還尋思著熊貓怎么也沒法兒和這么霸氣的名字聯(lián)系起來。

　　樓時麒接著說：“傳說熊貓曾經(jīng)是蚩尤的坐騎，勇到可以生吃敵人的兵器，所以叫做食鐵獸。我在想有沒有可能這些動物的行為和食鐵獸的傳說有關?！?p>　　我對上古神話的記憶停留在小時候，現(xiàn)在聽樓時麒一提，興趣又被勾了起來。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給他又添上了茶。

　　王老師看不得我們這么沒見識的樣子。“這種故事也就騙騙你這種半吊子。咱們商周才有銅鐵并用，上古時期怎么可能會有鐵器？還食鐵獸呢，吃啥去呀。再說了蚩尤要是真發(fā)明出來了，那這邊都哇哇哇地揮舞鐵器了，他還能輸？”

　　溫老師補充說：“那個死而復生的人可能是假死被誤診了或者以訛傳訛。我們那兒也有過這種情況。有個母親在女兒下葬以后連著一周都夢見她女兒跟她說：‘媽媽，我喘不過來氣?！婚_始她跟別人說的時候人家都告訴她這是她思念過甚導致的，直到第七天她沒再夢見女兒，這個媽媽就慌了。她讓村長帶人去把她女兒的棺材打開，發(fā)現(xiàn)棺材板里面有很深的抓痕。其實她女兒在下葬之前并沒有死，是后面活生生被憋死的?！?p>　　樓時麒和我同時打了個寒顫。

　　考古學家們子不語起來是結合現(xiàn)實的，就很真實也尤其嚇人。而且我們樓下就是一醫(yī)院，見天有人來哭天搶地，代入感Max。

　　“好多現(xiàn)象其實都是可以解釋的，只不過人在當時的情景里容易產生聯(lián)想罷了?！鳖I隊在一邊叼著煙斗慢悠悠地說，“娃娃魚偏好在雷雨天氣產卵，你可能那天碰上了條順著水跑來的雌魚。那些所謂食鐵的動物有可能是因為需要補充養(yǎng)分。大熊貓的食物主要是竹子，不能提供足夠的營養(yǎng)。所以它們偶爾會闖入村民的家里舔鐵鍋，其實是為了補充鹽分。熊貓那牙口僅次于老虎，甚至能把鐵鍋咬壞了。古代的人不了解這其中的緣由，因為這些行為就認為大熊貓對鐵鍋等含鹽或者其他養(yǎng)分的東西感興趣，所以將它稱作了“食鐵獸”。至于時麒剛剛說的那些動物的反常現(xiàn)象，一是因為剛剛我說的原因，還有可能是因為特殊的地質活動造成動物的不安。而且當時人們對自然的認識不足夠，可能會往怪力亂神的方向去想。現(xiàn)在你還覺得以前的經(jīng)歷不好理解么？”

　　可能是童年陰影的后遺癥比較大，樓時麒爭辯道：“可是補充元素的話沒必要弄傷自己吧！我親眼看到的娃娃魚和豹子滿嘴是血?！?。

　　梁老師剛剛一直默默聽著，這會兒對樓時麒進行了靈魂發(fā)問：“當時你是不是吃了毒蘑菇？我記得你們那里有這個飲食習慣來著?！?p>　　隨著樓時麒默默地閉上了嘴，夜談后半場變成了深夜美食會。結束后大家都拖著開始抗拒的胃回各屋休息了。

　　不管聽故事的時候多積極，晚上反正我睡得不太安穩(wěn)。夜深人靜突然驚醒的時候一個人睡的弊端就出現(xiàn)了。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才爬出安全的被窩去倒水壓壓驚。

　　考古隊在盧克索的駐地是兩套三居室打通的那種格局。我住在西邊那套三居室靠盡頭的房間，隔壁是信老師的房間，然后依次經(jīng)過王老師和姬老師的房間。樓時麒睡在由廚房改造成的房間里，挨著洗手間。我們這邊的客廳改造成了辦公室，大家平時會在這里工作。

　　另一套房子里住著常駐的幾個老師，他們的客廳承擔了吃飯等職責。于是大半夜要是想喝熱水也得穿過這么好幾間空蕩蕩的屋子。

　　我披上衣服正摸索著找燈的開關，突然聽到了飯廳里有人在說話。貌似是領隊的聲音，他壓低聲音好像是在打電話。

　　那會兒是埃及的夜里三點多，國內的話已經(jīng)是上午了。

　　我不是故意要聽墻角的?？墒墙裉祛I隊去機場接了人，回來以后情緒一直不高，哪怕是在侃大山的時候都沒多積極了。等了一會兒看領隊那電話不見有結束的意思，我困勁兒又上來了，干脆躺回去繼續(xù)睡。

　　第二天正好輪到我和樓時麒搭班兒做早餐，于是我難得比別的隊員早起了一些。去廚房的時候路過辦公區(qū)，看見領隊正坐在桌子前看東西，屋子里的煙味兒嗆得我沒忍住咳嗽了起來。

　　“你怎么不睡了？”領隊看了我一眼，起身去開窗戶。

　　“這不是起來做早餐嘛，昨天睡覺前聊得太香了，就想著多做點兒好吃的?！?p>　　領隊點點頭，像是才意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早上七點了。我尋思著他這不會是在這兒坐了大半夜吧，就沖這煙味兒也能感覺時間絕對不短。

　　我專心地把牛肉片往油鍋里放。等樓時麒打著哈欠過來接手的時候，我在心里已經(jīng)做好準備去見那些和BJ雨燕一樣在冬季來到埃及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