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映照之下,但見那黑衣人倒身在地,口中狂嘔鮮血。陸子攸顫聲道:“這,這是怎的回事?”那虬髯大漢道:“你方才踢他那兩腳,使的可是青城派‘玄鶴斷勁松’的功夫?”陸子攸心下只是惶然,搖頭道:“晚輩一介書生,全然不會武功?!卑迪耄骸澳俏姨咧羞@黑衣人膝蓋,致使他吐出血來?決計不會!世上哪有這般荒唐道理?——這黑衣人如再大口嘔血,分明便要活不成了?!笔┒Y懇求道:“請前輩快些救他一救?!?p> 那虬髯大漢一笑,心道:“這少年對這奸賊并不記恨,反讓我救他。不過待會兒還要從這奸賊口中探詢消息,確是不能教他死了?!弊咧两?,給那黑衣人把了把脈,恍然笑道:“原來如此!”舉起雙掌,在他背上推了一推。那黑衣人立止噴血,頭頸一歪,昏厥過去。那虬髯大漢道:“這位小兄弟運氣甚好,竟陰差陽錯地踢中了這奸賊的罩門。這奸賊身受重傷,原是罪有應(yīng)得?!?p> 一名道士笑道:“如此說來,咱們可得多謝陸公子了?!眳s聽那砍傷黑衣人的道士冷冷道:“哼,他傻人有傻福,救了自己性命,咱們卻謝什么來?謝他方才挺身而出,教訓咱們倚多欺少么?”陸子攸忙道:“在下不知這黑衣人非屬善類,方才一時鹵莽,竟忘了那句‘三思而后行’的古訓。小子猖狂,多有冒犯,還請三位恕罪!”
那虬髯大漢笑道:“不必,不必。小兄弟心懷仁善,原是一番好意?!标懽迂溃骸安桓艺埥倘蛔鹦沾竺俊薄霸谙滦樟杳ㄍ?,草字狂生。”那虬髯大漢依各望向兩名道士,說道:“這兩位均是華山派的后起之秀,一個叫‘冷月劍’郭亮,一個名‘笑專諸’關(guān)薪鐸?!标P(guān)薪鐸笑道:“我?guī)熜肿詠硇宰庸竹?,陸公子莫要見怪?!标懽迂Φ溃骸柏M敢?在下今日得見凌前輩、郭道長、關(guān)道長,幸甚至哉?!?p> 他嘴上說得只言寡語,心中思緒卻似烈馬無韁:“原來這位前輩大號叫作凌波屠,‘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乃是曹子建佳作《洛神賦》中的名句。前輩姓凌,配一‘波’字,這般取法甚為巧妙,然而其后卻為何要添綴一個殺豬屠狗的‘屠’?唉,不免有煞‘凌波’二字的清麗婉和之風了?!庇窒耄骸瓣P(guān)道長綽號‘笑專諸’,專諸刺王僚的故典,《史記?刺客列傳》中原有記載。專諸為人極重義氣,感念公子姬光知遇之恩,受托行刺,那也不消說了;吳王僚乃公子姬光之堂兄,那姬光派專諸刺殺于他,純是為了奪爭王位,此等不符正義的無道之舉,卻是萬萬不可取的?!宾畷r感嘆起歷朝累代多少王侯將相為爭權(quán)位而勾心斗角,于天下百姓實無半分益處,心中不免暗自生厭。
三人見他時而歡喜,時而蹙眉,凝思片刻后,又忽然悠悠長嘆,心下均覺好笑:“這少年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一副怔怔不語之態(tài),當真癡得可以?!?p> 陸子攸正想到“伍子胥既和專諸八拜結(jié)交,便不該舉薦他來蹚這渾水”,忽聽得身后松樹之上沙沙作響,緊跟著“波”的一聲,一只瓷壇自樹頂疾墜而下,穩(wěn)穩(wěn)落地。四人一齊大驚,關(guān)薪鐸挺劍將陸子攸護在身后,凌郭二人各拔刀劍,以備迎敵。便在此時,一陣笛聲自山坡高處裊裊傳來,悠揚清婉,不絕如縷。四人仰首觀望,但見山間陡巖之上赫然坐了一名紫袍怪人,那人約莫六十來歲年紀,形相清疏,皺紋如波,雙眼幽幽緊閉,手中撫著一支玉笛,正自聚精會神地吹奏。
凌波屠抱拳問道:“來的是哪一路的朋友?請道個萬兒罷?!蹦亲吓劾险咧棺〉崖?,冷冷道:“屠人濺血,有污寶地。愧歉難當,彌之以菊!”一言甫畢,伸指在笛上一彈,“嗖”聲響處,四朵菊花自笛中激射而出,飄然落地。四人均各大驚,凌郭關(guān)三人齊叫:“陰陽教!”那紫袍怪人哈哈大笑,啞聲道:“老夫奉掌教軍師之命,特來取四位頸上首級!”驀地揮起右臂,舉掌向四人襲來。
他居高臨下,距四人五丈來遠,凌郭關(guān)三人見他一掌擊出,忽覺一股極強的勁力御風而至,疾忙舉掌相迎,“啪”的一聲,掌力襲若山洪勃發(fā),三人直痛得虎口欲裂,倒退數(shù)步。那紫袍怪人傲然如狂,收掌笑道:“笑刀凡儒、華山俊杰,當真徒有虛名!依老夫看來,不過是三只酒囊飯袋,殊不堪得一擊?!绷璨ㄍ来笈?,喝道:“邪派狗賊,恬不知恥!”縱身躍至紫袍怪人身前,揮刀便砍。
那紫袍怪人穩(wěn)如泰山,竟不躲避,這一刀剛觸及他喉前肌膚,凌波屠忽覺一股內(nèi)力反襲至刀身之上,手臂一震,寶刀落地;心中一凜,驚忖:“這人練過‘金鐘罩’的功夫!”疾忙伸指點他膻中穴。那紫袍怪人冷笑一聲,飛身躍至山間平地,伸指夾起玉笛,啟唇吹奏。只聽“嗚”的一聲,一支飛鏢倏然射出笛管,徑向關(guān)薪鐸疾攻。
郭關(guān)二人揮劍攔阻,“嘡啷”一聲,兩柄寶劍竟被飛鏢緊緊粘住,那鏢兀自沖勁奇大,復來襲陸子攸。陸子攸陡然見三件利器同時朝自己面門飛來,惶惶然魂魄欲散,快步向后閃退,一腳踩空,仰身墜下懸崖。慘叫之聲,回蕩不跌。
關(guān)薪鐸大叫:“陸公子!”搶步縱至崖邊,但見武當山澗谷幽然、空曠無底,卻哪里還望得見陸子攸的身影?他心中怒極,喝道:“你這狗賊!竟……竟害死無辜的平民百姓。貧道今日跟你拼了!”揮拳向那紫袍怪人打去。此時凌波屠已拾刀躍下陡巖,眼睜睜見到陸子攸受襲墜崖,直惱得虬髯豎起,環(huán)眼欲裂;卻見郭關(guān)二人的兵刃俱已失落,關(guān)薪鐸不勝激憤,竟欲以肉身同那紫袍怪人搏斗,恐他出了閃失,大喝一聲,沖上前去,向那紫袍怪人頭頂劈落。
那紫袍怪人左手方擊開關(guān)薪鐸的右拳,側(cè)身一閃,躲過了凌波屠一刀。他滿面涵露出譏嘲與不屑的神色,冷森森地道:“老夫為人間除去一個現(xiàn)今的腐儒,為蒼生滅了一個日后的狗官,你們膽敢不服?”凌波屠罵道:“肏你奶奶的雄!老子將你碎尸萬段,給小兄弟報仇!”郭亮雖不歡喜陸子攸的為人,然見他為奸賊所害,心中又焉能不怒?當下自身后囊中取出兩柄長錐,叫道:“師弟接住!”向關(guān)薪鐸擲去;自己則俯身撿起那黑衣人的長槍,也加入了戰(zhàn)團。
那紫袍怪人手舞玉笛,力敵三人單刀雙錐一槍,竟自威勢不減,虎虎生風。三人既知他身懷金鐘罩功夫,刀槍不入,又提防他暫得空隙,再從那古怪的玉笛中“吹”出什么暗器,是以接連攻他上盤破綻。然那紫袍怪人身法怪僻嫻熟,疾緩自若,有時三人同時攻他三處破綻,他竟能接連變幻三招,一瞬之間,便通統(tǒng)抵擋無誤。
要知凌波屠乃遼東豪俠、一代刀術(shù)名家,江湖人稱“笑刀凡儒”;郭關(guān)二人武功閱歷雖較之遙遙不及,畢竟出自華山派門下,亦堪稱武林之中一等末的高手。三人攻得那紫袍怪人無暇吹笛施發(fā)暗器,接連斗了五十來個回合,雖未占得上風,卻仍毫發(fā)無損。心中均想:“這奸賊實是我此生所遇的頭一遭勁敵!陰陽教的武功果然狠辣邪乎。難怪袁上人堂堂昆侖派掌門,也曾敗落在一幫陰陽教徒手下。”
四人斗得正緊,那紫袍怪人忽道:“老夫方才撒出四朵菊花,其中一朵已然有了著落。陰陽圣教向來不違‘依菊屠人’”的規(guī)矩,三位若是識相,便快些自盡了結(jié)罷?!比瞬挥纱笈9痢芭蕖钡囊宦?,道:“誰要你來假惺惺?誰存誰滅,還未斷出定數(shù)。”
便在此時,忽聽一個公鴨嗓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咦?師兄,咱們一路走來,聞到的盡是花香之氣,怎的這里卻有一只紫皮大番薯在大放狗屁?哎喲,好臭好臭!”那紫袍怪人勃然惱怒,眼中余光一瞥,只見彼處松下站著一高一矮兩名道士,那高道士面容冷峻,形相削瘦,頗具幾分道骨仙風;那矮道士卻胖墩墩似皮毬一般,樣貌極丑。方才說話之人,自是這矮道士了。
那紫袍怪人喝道:“兀那矬道,你嘴不啷嘰的凈嘟噥些什么!”那矮道士嘴巴一撇,攤手作無奈之狀,嘆道:“然則我說得不對?你看你如此胖壯之軀,豈不恰如一只肥碩的番薯么?”那紫袍怪人確是身材微胖,這話若自尋常人口中說出,倒也不算過份至極;然觀這矮道士的“胖壯之軀”,顯而要比那紫袍怪人“頗勝九籌”。那紫袍怪人“哼”的一聲,心道:“這矮胖子出言相譏,有意分我心神,我自不須理他。到時五個對頭一齊料理了!”想至此處,手中玉笛攻得更緊。凌郭關(guān)三人均暗自生急:“這兩個道士既然非敵人一伙,怎的竟不過來相幫?”卻見那瘦道士冷然無動,那胖道士更是抱肩微笑,懶洋洋地倚著松樹,仿佛正在觀看一場極為有趣的鬧劇一般。
過了片刻,四人仍未分出勝負。那紫袍怪人漸占上風,大漲狂傲氣焰,這時凌波屠掄刀來攻他頭頂?shù)摹鞍贂ā?,他正待輕巧地閃避過去,猛然覺得一股極強的掌力向自己后脊襲來,疾忙運功抵御,閃避得稍有遲緩。凌波屠見有機可乘,心中暗喜,刀鋒順勢偏轉(zhuǎn),只聽“啪”的一聲,寶刀正砍在那紫袍怪人百會穴上。那紫袍怪人驚聲慘叫,狂噴了幾口鮮血,立時氣絕身亡,那掌力正擊在他后脊之上,將尸身打出三丈來遠。
這一變故只生在一瞬之間,凌郭關(guān)三人無不又驚又喜。要知這百會穴乃是金鐘罩功夫的惟一要害,凌波屠曾累次欲襲此處,均給那紫袍怪人閃身避開。方才那一股掌力強勁無比,那紫袍怪人只得分力相抵;偏巧凌波屠刀法出神入化,他惱恨那紫袍怪人殺了陸子攸,適才那一刀便狠下死手。任憑那紫袍怪人多大能耐,給“笑刀凡儒”砍上一刀,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抵御的了。
三人滿懷感激,轉(zhuǎn)身去看方才發(fā)掌之人是誰。卻見那胖瘦二道兀自立在松下,二人身畔站了一名少年書生,湛然俊朗,眉目清秀,青衫磊落映月華,逍遙巾隨風輕飄,左手持了兩柄寶劍,右手輕搖折扇,正笑嘻嘻地朝三人望來。
三人立時大吃一驚,凌波屠和關(guān)薪鐸齊聲叫道:“小兄弟(陸公子)!”原來眼前這少年正是給那紫袍怪人打下山崖的陸子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