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江扶桑醒來,已身在藥王山下府城官邸之中。陸孤竹坐在她的床邊,看她醒轉(zhuǎn),緊繃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溫和。這兩日他日夜守在江扶桑床邊,心中又是怨恨又是愧疚,仿佛經(jīng)歷了人生最難熬的兩日夜。把受傷的江扶桑托給田伯原照顧,他一定是腦子壞掉了才做出了這么愚蠢的決定。難以想象,若是江扶桑真的有個好歹,他還怎么活下去。好在現(xiàn)在江扶桑終于轉(zhuǎn)危為安了,左肩上的傷也得到了醫(yī)治,他才覺得心中輕松了些。
江扶桑只恍惚記得最后是田伯原背她下山的,如今醒來面對陸孤竹,好一陣兒才反應(yīng)過來。
“師兄?!?p> “來,吃藥吧!”陸孤竹見她醒來,急忙端來藥,扶她起身,見江扶桑依舊有些茫然,便道:“這里是藥王山下府城的官邸。你的傷,只要好好休養(yǎng),不會有大礙的。”陸孤竹看著江扶桑因?yàn)槭軅麘K白的臉龐,眼中滿是不忍。
“那,緗帙花,田公子,可好?”江扶桑喝完藥,輕聲問道。
“都很好。唉,這時候還有心思關(guān)心別人的事!”
“小皇子可是就等著緗帙花救命呢,我當(dāng)然要格外關(guān)心??!”
“我只要你平安!”
江扶桑聽了,愣住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師兄對自己說這樣的話?!皫熜?,你對我真好!”江扶桑撒嬌似的沖陸孤竹笑笑,然后又憤憤地抱怨道:“哪像那個破書生,走個路都要把我?guī)У盟は律饺???蓺?!?p> 雖然江扶桑嘴上在抱怨,可是陸孤竹卻絲毫沒有從中聽出疏遠(yuǎn)之意。
“師兄,我這里既然無事,你不如帶了緗帙花,早早回京為小皇子治病要緊?!?p> “我絕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
“那怎么可以!小皇子的病已兩月有余,我們又在這邊耽擱了這么久。現(xiàn)在若是馬不停蹄趕回去,小皇子還有生機(jī),否則我們不是白費(fèi)力氣??!我現(xiàn)在受傷,你帶上我,只能耽誤行程,我也不得休息。”
“那我留下來陪你,緗帙花讓別人帶去吧?!?p> “可是小皇子還需以內(nèi)功調(diào)息解毒,除了師兄你,別人我還怎么放心得下?!?p> 陸孤竹默不作聲。
江扶桑繼續(xù)道:“我現(xiàn)在不過就是調(diào)養(yǎng)身子,這里有官府保護(hù),我的安全肯定沒有問題的,放心吧!再說,你這往返也不過二十多天的功夫,等你辦完京中的事,再回來接我也不遲!倒是那個書呆子,害我滾下山,留下他好好伺候就好了。”
陸孤竹心想:“正是有他在,我才更不放心呢。”不過,見江扶桑執(zhí)意如此,他也只能默然應(yīng)允了。
等到陸孤竹出門,正碰見田伯原端了一碗?yún)⒃陂T口。田伯原似在門口已經(jīng)站立了一會兒,看到陸孤竹出來,才緩過神,訕訕道:“這湯都涼了,我再去熱一下?!闭f完,便轉(zhuǎn)身離去。留下陸孤竹,站在原地,沉思良久。
田伯原不知自己是出于愧疚還是什么別的原因,自從背江扶桑下山養(yǎng)傷之后,他的腦海中便時刻現(xiàn)出江扶桑的樣子,吃飯的時候腦袋里是她,睡覺的時候腦袋里是她,看書的時候腦袋里也滿滿的都是她,仿佛一日不想她不見她,便有如失了魂一般,及至見了,又覺得臉紅心跳,不知該說些什么。那日兩人滾落山下,想到江扶桑有可能死去,田伯原就像是失去了世上最珍貴的寶貝一般心痛??墒?,他又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是不合禮法,不容于世的,因此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克制著,唯一能舒緩自己情緒的便是每日借著送參湯的理由去見上江扶桑一面。
這一日,田伯原端了參湯進(jìn)去,江扶桑喝了一口,道:“太苦了!”
再一日,田伯原端了參湯進(jìn)去,江扶桑喝了一口,道:“太燙了!”
又一日,田伯原端了參湯進(jìn)去,江扶桑喝了一口,道:“太涼了!”
后一日,田伯原在門口徘徊了半日,約摸著江扶桑已經(jīng)睡著,鼓起勇氣,躡手躡腳地端了參湯進(jìn)去,站在屋中,向著江扶桑熟睡的方向瞅了一眼,便輕輕地放下參湯,轉(zhuǎn)回身,準(zhǔn)備悄悄地出去。這時,身后卻傳來江扶桑的聲音:“田公子,請留步?!?p> 田伯原漲紅了臉,轉(zhuǎn)過身來,尷尬地望著江扶桑,不知說什么好。
“江姑娘,之前害你從山上摔下來,都是我不好,這碗?yún)?p> “你可曾收到我的書信?”江扶桑自從見了田伯原,有好幾次迫切想知道答案,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機(jī)會,如今再也忍不住了。
田伯原緊張到說不出話。
“看來是收到了呢,那為何沒有回信?”
田伯原不答,猶豫了一下,卻從懷中拿出一沓書信,交到了江扶桑手中。不等江扶桑再問,田伯原已經(jīng)匆匆離開。
走出房門,田伯原卻有些后悔了。誰又能想到,他會將這些回信時時帶在身上呢?寫了回信,又不寄出,非要面呈,應(yīng)該會受到江扶桑的嘲笑吧!看到回信內(nèi)容,江扶桑對自己又當(dāng)有何看法呢?田伯原一夜無眠,輾轉(zhuǎn)了一夜,后悔了一夜。此后幾日,連去給江扶桑送參湯的勇氣都沒有了。
這一天,田伯原正在自己房中苦悶,江扶桑來到門外敲門。田伯原聽到江扶桑的聲音,在屋內(nèi)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整理了衣冠,長出一口氣,假裝鎮(zhèn)定地打開了房門??墒?,看到江扶桑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望著他的時候,他那一顆心還是立刻飛上了天。
“田公子,你的回信……信中所言,可都是真的?”江扶桑略帶害羞地低下了頭。
“哦,不過是玩笑之辭?!?p> 江扶桑聽了這個回答,臉色慘白:“可我信中所言,卻句句真心。若不是元宵節(jié)別后,我時時思念田公子,也不會貿(mào)然寫信。你若對我無心,拒絕就好了,何必每封都要回以玩笑之辭,還要當(dāng)面交給我?”
“《禮》云:‘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媚飳懶庞谖?,我怎可失了禮數(shù)?!?p> 江扶桑緊咬了嘴唇,凄然道:“在田公子眼中,我的真心竟只是一份可以隨時交托于人的禮物。禮尚往來之道,不該是真心換以真心嗎?田公子所為,難不成是在奚落、嘲笑于我?”
“江姑娘,男女之情,當(dāng)發(fā)乎情,止乎禮。子女姻緣,當(dāng)遵父母之命,不可兒戲!你我若私相授受,違了禮統(tǒng),恐于世不合,還望珍重!”
“你這是在說我舉止不端,行為不檢嗎?還是說我太過輕???我怎么寫封信就成了不合乎禮的行為了?還是說我在信中寫了什么污言穢語嗎?田公子,我原以為你只是說話方式迂訥一些,原來你連腦中所想都如此悖謬。若是這禮都是為了背情而設(shè),那設(shè)這禮又有何用?何況人的感情,原本就不是自身理智所能控制的。我不過是用書信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卻在你眼中成了違背禮法的輕狂行為。那你用玩笑之辭給我回信的行為,又算什么?”江扶桑一邊說,一邊哭著跑開了。
田伯原站在原地,簡直不敢相信剛才的話都是自己說的。他到底在做什么?他的回信明明都是發(fā)自肺腑,為何要說是玩笑之辭?他的心中如此屬意于江扶桑,面對江扶桑的坦率,他怎可如此虛偽?想到江扶桑以后一定再也不會搭理他了,他就恨不得自行了斷。當(dāng)夜,他不僅難眠,更是感到無地自容。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第二日一早,田伯原打定主意,便去找江扶桑,卻吃了閉門羹。接連幾日去找,都被拒之門外。
這一日,田伯原正在院中煩惱,正巧遇到江扶桑也走入院中。江扶??吹教锊?,便準(zhǔn)備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田伯原急忙追了上去,攔下了她。
“田公子,若是還要對我說教,還是免了吧!你如今離我如此之近,別壞了你的禮法?!苯錾Fv的語氣中略帶憂傷。
田伯原不知如何開口,江扶桑見他神情有異,又不說話,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要走。田伯原卻一把拉過她的右手,將她抱在懷里,輕聲道:“是我錯了。我太過懦弱,又那么虛偽。明明信中所言為真,卻不敢承認(rèn)。”田伯原一邊說一邊將她緊貼在自己胸前,不肯放手。
“唉呀!你……弄疼我了?!?p> 田伯原這才想起江扶桑肩傷未愈,連忙松開雙臂。
“你這算什么?覺得我好欺負(fù)嗎?”江扶桑又氣又惱。
“不是不是,我前幾日胡言亂語,口不擇言,特來向你致歉。”
“哼!我才不信!”
“唉,我也不知怎么了,那日凈說些口是心非的話了,話既出口,悔之晚矣?!?p> “那我到底該信你信中所言,還是那日房中所言?”
“自然是信中所言為真。我發(fā)誓,今后在你面前絕無虛言!”
“誰知道你以后還會不會再搬出你的禮統(tǒng)之詞!”
“肯定不會了!江姑娘可曾記得我在信中所說?——‘天長地久韶華盡,云高水闊一片心?!际俏业姆胃Z。你那天所論,我想了想,很是在理。人稟七情,非起于禮。禮若無情,亦為非禮?!?p> 江扶桑剛要為他的情語所打動,沒想到他又來了這么一段老學(xué)究般的調(diào)調(diào),真讓她哭笑不得。不過她心想:“除了傻頭傻腦、愛發(fā)表迂腐高論這一點(diǎn)之外,田伯原還是挺好的?!蹦呐率沁@一點(diǎn),在她心里,好像也有些可愛。
向江扶桑坦陳了自己的情意,田伯原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那天晚上,他連夢中都在笑。
“扶桑,我想帶你回家拜見高堂?!?p> “嗯?!苯錾|c(diǎn)點(diǎn)頭。當(dāng)下,她給陸孤竹寫了書信之后,便與田伯原一起離了藥王山下養(yǎng)傷的府邸,去往田伯原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