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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一生不再回來

憶想:香

不要一生不再回來 原乾淵獻 5539 2022-09-08 19:12:47

  那年我正站在廊門外濃綠的樹蔭里,仰頭是參差排列的幾株高大粗壯的楊樹。

  天藍得很樸素而安靜,正午的日光很強烈,蒸起地面一層層暑氣。

  香搬了小板凳坐在廊門里,夏風和煦,拂過她清麗面容,牽起她柔軟發(fā)絲。

  那時的她沉靜卻神采飛揚,一絲明媚的微笑自腮邊漾開,“你過來,考你一下?!?p>  我在她身邊坐下,她撿起一根樹枝,在土地上畫出九個圈,“這是一蛇生九卵,現(xiàn)在蛇想要盤地為界,用自己的身體圍起這九卵來保護它們,你怎么畫?”

  我低頭看了,慢慢地在思考。那時我在上小學,而且數(shù)學思維一直并不好。我只是大概明白了這題的規(guī)則,就是一條線不可中斷,屬于一個一筆畫。

  過了一會兒,香自己畫了,“你看,這樣,要繞幾次……”果然,最后的答案是很精巧。

  當時我很努力地畫了好幾遍,終至于現(xiàn)今仍深刻在記憶里。

  其實一直以來,我四歲之前的記憶全都沒有,我根本不記得從出生后香就帶我的生活。

  記事是大概五歲去了幼兒園之后,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有一個很親的香姐,她很愛我。我也想念她。

  我有一個盒子,每次都會把父母和別人給自己的零食留一半,等遠方回來的香來看我時給她。

  那時香已經頂了二姑父的班,在神西電廠上班,所以我們很少見到。

  小時候我們總是會在暑假寒假回老家住一段時間。我在二姑家那個由開山礦石壘就的村落里住了幾天,跟隨香南下神西。

  那時候交通很落后,我們從閻家寨出去就開始等過路車,搭去河邊汽車站,還是在等車,近中午時車還沒有,同行的乘客開始想各種辦法坐車輾轉。

  我們在黃塵滿面汗流粘膩的夏日正午,經過了陣雨及雨后,終于在下午坐上了一趟車。

  然后從來都暈車的我就在車上枕著鄰座少婦的腿睡著了。到神西被叫起來的時候,汗?jié)窳巳?,我因為睡著了沒有嘔吐的癥狀感到渾身輕松。

  我們下車前,香對那位好心的女士一迭聲地說謝謝。

  而我清楚記得那位女士如銀盤的標致臉上溫良的笑意,她看我的時候眼睛閃動了粼粼波光。

  然后車便在神西村口向前而去了。香帶著我走過了一里路,到了神西水電站電石廠鎂砂廠。

  那時候盛夏的夕陽西下,周圍已經披上了清明的晚霞。哪怕是工廠里,空氣仍然是純凈的。

  那個廠的住宿區(qū)也是依山而筑的,混凝土澆筑的幾層,每層都長達十幾米,每間屋都是面南的窯洞的結構——這樣的景象跟后來電影“畫壁”里那個幻境的住房結構驚人地相似。

  我跟著香住在一層四人的宿舍里。那時候大家都是很年輕的女孩,對于我這么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小不點兒很好奇很喜歡,去食堂打飯時也得到了廠里其他工友的熱情照顧。

  夜里香也把我?guī)г谏磉?,她的工作是監(jiān)視儀表,需要經常轉動沉重的大鐵輪調節(jié)控制煉造溫度。

  那時每日都很有意義,香的宿舍是文藝的氣質的。她有好幾張素描人物,畫的四大美女還有小說的插畫,她們還有一部錄音機放磁帶,聽柔軟的歌。

  那個廠子有發(fā)電機組,東南面就是滹沱河,蓄水站開閘后穿山越嶺咆哮而出,河岸上有一片花椒林,花椒長得很飽滿,進去呆一會兒嘴唇都是麻的。

  廠里開會時香也帶我去,我坐在很大的長條桌邊,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香還帶我去神西村里看電影,一個小場院,擠滿了陌生的鄉(xiāng)人,瓜子嗑了一地。

  有一天下午陽光很好,香帶我去看瀑布,碧山清水,田間小路,我抬頭看湛藍的天空,香就坐在瀑布旁的大石頭上托腮出神,那便是我最早關于古韻美人的印象。

  最記憶深刻的是到了晚上,宿舍女生們清洗的時間,香就叫我面向墻壁睡覺不準偷看。那時我總是覺得場面很熱鬧,乖乖地背對她們笑。

  十幾天后我暑假結束要回去,香請不了假,托一道回縣城的同事照管我,為了哄我開心,把那些素描都送給了我,還帶了好幾個煮雞蛋給我吃。我把那幾張素描當成了有生以來第一件寶貝。

  后來我上小學香上班,好長時間都沒有見面。那時我已經開始有了很強的個體意識,人也比較自閉。因為喜歡穿褲子拒絕穿裙子還被母親責罵過。

  有一天放學母親去接我們,姐坐在自行車前面,我臨上后座時,母親對我說了一句“你香姐來了,在等你”。

  然后我不知道為什么居然有些尷尬,當沒聽見,回到家的時候就直接去廁所了。

  院子里走過的時候我看到西正房亮著燈,平時那一間是空置的,應該是因為和我們一家住一起不方便,香就住隔壁了。

  我出來廁所又徑直回東正房了。這時母親說:“你沒有去隔壁嗎?你香姐一直在那里等你啊?!?p>  我有些訕訕,就垂頭說:“我沒聽見”。

  母親就責怪道,“你這孩子,我還特意跟你說的?!?p>  然后我?guī)缀跏瞧扔谳浾摬湃チ宋髡?,一推門,看見香就坐在炕沿,手臂正柱在炕桌上拖腮沉思。

  看見我她顯然很開心,我說:“我媽叫過去吃飯了”。

  然后晚上我就在西正房睡,和香一起作伴。我沒有跟她提起我之前的別扭舉動,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都看到了。

  有一年冬天香回家過年,路過縣城順便來我家看我,我突然重感冒了,香也被傳染,不得不滯留了幾日。那時我雖然發(fā)燒整日躺著,心里卻非常開心,因為之前不想香走,這下真的把她留住了。

  過了幾天,我們都開始好轉,香就在炕上帶我玩。她說要起來,不能再躺著,不然好不了。

  我心里知道一旦我好了她就要回家了,但還是爬起來暈乎乎地跟著她在炕上走。

  那時我家的炕后就是灶臺,有一些剩的方便面袋子和調料,香就教我看那上面的字,清楚記得就是那個“牛肉”的“肉”,一個勁兒地念成“內”,哈哈大笑。

  然后香走了,然后我過年的時候就因為要吃土豆絲母親不做,說過年沒人吃這個,然后鬧了別扭。

  五月十七,是我們縣里每年一次的趕集廟會,香從單位回家時路過我家趕會。

  那幾天我家住的親戚很多,香跟母親說她去住西正房,然后她一個人害怕,讓我過去陪她。

  我知道香很喜歡清靜,我也很珍惜能和她獨處的時光。

  那時我家有一盤磁帶,錄著鄧麗君甜美柔軟的歌,我們就放著那音樂,我睡覺,香在被窩里寫東西。我很好奇,她說那是她的日記。

  縱觀我的少年和青春期,一直都在或被動或主動地啃書應付學習考試,日記這種東西小學就開始寫,卻是作為作業(yè)來完成的任務。

  那時我感覺到香的文藝,卻無法與她共鳴,因著年齡也跨越了思維,只在后來深刻的意識里,香的那種氣質帶著粉墨色。

  少年時跟香作伴的時間達到了頂峰,那是一個夏天連著一個秋天的時候,不記得什么原因,香在大姑家看家,那時她開始了相親,我雖然不太明白,也從別人那里聽到這是香年齡不小了,要嫁人了。我是香找父親要來給她作伴的,跟她住一起一邊上學。

  那時每天很安靜,很有種只有我與她相依為命的感覺。她在晚上跟媒人去相親對象家見面。

  見了大概有兩三個,偶然聽到有一個互相中意的人,對方父母卻嫌香身材矮小不同意,我感到了香的委屈和失望。然而我卻只是個孩子,什么安慰都沒有。

  后來香就回家了,我也回了家。我只記得香身體不好,那時候頭發(fā)掉了好多,甚至見了頭頂斑禿的一塊。

  那年冬天,香的婚事突然敲定了,我并沒有為她高興,反而有一段大腦空白,不知悲喜。

  我們全家都去二姑家參加事宴。那是婚禮前幾天,我和二堂姐去看女婿上門,然后二堂姐說那個大鼻頭女婿不好看,我就跟著一起笑。

  旁邊人說:“小孩子別亂說,那是你香姐看中的人,很喜歡。”我就笑不出來了。

  婚禮當天,我看著新娘打扮,她明明很幸福,我卻心里越來越塞。

  然后迎娶的人來了,鬧哄哄一會兒院子就空了。二堂姐拉我跟了人群上去,因為新郎就是本村人,我們也跑到了男方家。

  我們那里的風俗是新媳婦坐床。香一身喜服,端坐在新房的炕上,圍了一屋子大人小孩來看新娘子。我和二堂姐擠進去,擠到炕沿邊。

  香笑意盈盈地發(fā)糖給大家,跟大人們說著話。

  終于香發(fā)現(xiàn)了我,就問:“乾你也來了?”

  我從冷眼的看客突然變成了新娘關注的小孩,措手不及,仰著脖子給了她一個白眼說,“他們不也都來了……”

  香似乎笑了下,然后我被人擠開了,就發(fā)現(xiàn)香轉過頭去繼續(xù)和人群說話了。

  很無趣的我再也不想呆下去了,便擠出去,出了門,抬頭正好看到新郎家的院子上空都被紅色的搭棚布遮住了,頓時覺得無比壓抑。

  不記得那頓喜宴怎么吃的,然后天擦黑的時候下起雪來,我父親因為工作和我姐妹倆上學便帶我們回家。

  我走在雪地里突然就吐了,鼻涕和著不知所謂的眼淚,冰凍在那里。

  我的香從此不在了。

  那年冬天過年的時候,我已經好久沒有想起香,兒時驚嘆喜愛不已的那幾張素描,一直貼在我寫作業(yè)的書桌墻上,后來不記得是不是收起來了,卻突然聽姐說被淘氣的弟弟不知從哪里搜出來,在旺火上燒了。

  我卻不知道我那時在哪里,在想什么,沒有看到被燒,也沒有去看燒了的東西,僅僅是覺得很悲哀,也無處去問責。

  每年暑假還是會回老家,去伯父家去二姑家,可能因為那里是鄉(xiāng)村,有著孩子們特別喜歡的田園大自然。

  還有就是,在老家可以看到很多舊書,有艱澀的大部頭也有風俗雜志,在二姑家看到了香以前買的小說,瓊瑤的合集。

  那時正好香也回來一趟,過了幾天,我聽說香要去單位上班了,但是沒有打算帶我去,于是我大早上開始鬧別扭,跑到屋后的山洞口扔石子,在地上亂劃。嘴里只反復喊著“不帶我不帶我”,也不理會別人勸說。

  最后香無奈之下,只好帶我一起去神西。

  這是第二次跟隨她去她工作的地方。她那時已經結婚了,在單位住了三層的一個單間,長大了的我睡在她那張并不大的床上,有些擠。

  有一個老職工也住同一層,她帶著一個小孫女一起生活,香就讓我去找那小女孩玩,我每天中午都會去她家看“新白娘子傳奇”,剩余時間就翻隨身帶來的香的那些小說。

  那幾年山后長出好多酸棗樹,香和她最要好的同事,帶著我去摘酸棗,一兜一兜的。

  香還在屋里煮雞蛋給我吃,打開榨菜,瓶蓋鋪一層細細的鹽,蘸著吃。

  后來暑假眼看要結束了,不知道我跟著香來神西的父親帶著車從二姑家又輾轉過來接我回家。

  那日很熱,父親在食堂找到了我們,然后什么話也不說,只是沉聲叫我收拾東西走。

  香特意去買了一個西瓜,回到宿舍,我悶聲收拾,悶聲跟父親離開。香送出來,臉色發(fā)白。

  后來有過幾個假期我都有機會去找香,彼時她新婚燕爾,和她心愛的人一起寵溺著我,連她的婆家都像接待貴賓般地招待我一個小孩子。我覺得很開心。

  然后我小升初,開始忙碌和痛苦的初中生活。因為學校離大姑家很近,經常食宿在大姑家。那時我仍然體寒,總是受到胃腸和下肢不適的困擾。

  有一年冬天,中午放學后教導主任又在教學樓大廳訓話,我跺著冰涼發(fā)麻酸痛的雙腳,正覺無聊的時候,有人在背后捅我一下,“嘿,門口那個女的是來找你的嗎?”

  我馬上扭回頭看大樓門口,突然就聽見了心里有花盛開的聲音。

  從門口望出去,外面是雪后一片鋪天蓋地的白,而香一襲墨綠色的掐腰棉絨大衣,裹著她嬌小身軀,襯著她俊秀玲瓏的略顯蒼白的臉,就靜靜地倚著門,看著我,慢慢地在有些淡紫色的薄唇邊綻出一縷微笑。

  我扭回頭,不耐煩地聽完訓話,等終于散了的時候,跑過去。

  香說:“要過年了,我放假回家里去,下午的車,來這兒順便看看你,中午不要回家了,去你大姑家吃飯吧?!?p>  我說:“好!”

  那時我已經高過香一頭了。中午吃飯時聽到大家說話,原來香一直因為婚后無孕而煩惱,這次是放假回來順便想請奶奶看看的。我臉埋進碗里,想起漂亮的香在涂著胭脂,我繞到背后,看她把頭發(fā)束起來,塞進黑色的發(fā)兜里。那時她的頭發(fā)已經開始掉了。

  之后便沒再見面,過了大概一年,夏天的時候,有次放學回家見到了懷孕的香,跟我母親站在院子中間說話,人腫得很厲害,皮膚也變黑了。

  我過去站了會兒,她說你都這么高了,學習忙不忙之類。我很客套地回答,她又轉過去和母親說話,我連她們說什么都沒有仔細去聽,就去寫作業(yè)了。

  緊張的中考結束了,那時我已經從姐那里聽說了香住院的消息,因為妊高癥,生產中痙攣抽搐,嘴唇都咬破了,終于渡過難關,生下了女兒。

  后來我暑假,回老家,聽說她坐月子也沒有別人在,就去了她家。算是幫忙,可是我什么都不會做,每天只會在香帶孩子時打打下手,洗洗孩子尿布。還得她做飯給我吃。

  差不多一月后,我就因為父親的關系得到了一中的借讀資格,準備開始去忻州上高中。香因此很以我為傲。

  從此我與香便見面寥寥了。我在高中病了幾次,經歷了面神經麻痹、帶狀皰疹、精神衰弱、抑郁,到三年最后,當年的那點小自負已經完全被自卑取代,人也接近精神崩潰,我經常逃課,躲在學校寢室里,一紙一本寫不知所謂的東西。

  那時感情開始萌芽,羞于與男生打交道,也沒法與女生處好關系,情感的寄托便回到了從前。

  帶著一種分裂的絕望,寫了信給香——以前分處兩地也寫過信——當然之后就是自己寫了假想中的絕交書。

  那時雖不曾有過什么露骨的表達,也已經種下了強烈的暗示。我對香的感情早就變了味。

  2001年夏天,我抱著痙攣的胃,站在香的家鄉(xiāng)那條開山石鋪就的陡直的坡路上,抬頭正看見邊上那戶人家伸出墻外的杏枝。

  香說:“好多孩子用石子打杏吃,你吃嗎?我摘幾個?!?p>  接著我便在父親的努力下赴重慶上學。因為所處大學的特殊性和對專業(yè)的厭惡,我的世界更加扭曲,理想與現(xiàn)實強烈的對比讓我開始麻木,理性感性的東西全部被我拋棄了。

  記憶里永遠的綠色,那是我見過最多樹的地方,所有的建筑都聽任綠色蔓延,如火如荼了我寂寞的第一學年。

  叛逆但充滿希望的一年,我瘋了一樣一封接一封寫信給父親,結果是他沉默。

  那時候香突然來信,她說有點失望,她不知道當時甚至不愿回頭向她告別的我誤會了那么多。

  就這樣,我渾渾噩噩直到畢業(yè)到了BJ。

  已經成人工作了的我,花了兩年時間尋找青春期的叛逆,然后有一天開始繼續(xù)追求感情,也相過親,也網戀過,個性原因無疾而終。

  又開始找個人原因,異想天開是不是如果換一個角度,自己就能找到感情寄托甚至比所有人都成功。

  我搜到了regio,五道口的一個主題吧,那時她們還有活動,生意還在維持。

  就此入圈,帶著那個不討喜的個性和不足的魅力開始了不咸不淡的圈內生活,經歷了太多尋找感情的不如意。

  香離我越來越遠了,雖然她往日身影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我夢里。

  十年之后,我也而立,無大事業(yè)也無家庭,僅簡單度日。

  時至今日,香已經年過半百,鄉(xiāng)村的操持生活也使得她不再風韻如舊,當我以為她已為粗婦時,或許她還有我所不知的修飾,畢竟又有幾年未見面了。

  僅以此文,紀念我失去的對香的那些美好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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