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背井離鄉(xiāng)
年后我回東泰電器廠上班的第一天早上,就在廠門口看到了錢雅雯。她一臉欣喜地看著我,忙問我怎么這么久了都沒有去找她。她說還好碰到了周迷,知道了我在這里上班。我此刻恨得周迷恨得牙癢癢。
她說她們明天就正式開學,今天已經買好了去重慶的汽車票,只能長話短說。她告訴我她帶來了幾本書,是自學考試用的,說如果努點力,兩年內就可以拿到大專文憑,以后還可以參加專升本的考試。
她這不是嫌棄我沒文化,跟她有差距了嗎?我有自知之明,但我本來就不想見她,誰叫她像陰魂不散樣要來找我的?這些話我肯定沒有說出口,也許我的臉上不經意間會刻畫出內心的想法,只是她忙著熱情地跟我介紹自考忘了察顏觀色。
她說她回學校后就會給我寫信,讓我也一定記得寫信給她,她要下次放假回家的時候再來看我。直到她走的時候,我才終于開口說了一句話:“你慢走!”
看著錢雅雯走后,我就到車間上班。新年開工第一天工作又是做清潔。有兩個同事問我剛才門口的那位美女是我什么人。周迷搶過去答道:“那是人家的老相好啦!不但是美女,還是大學生,并且別人家里還特別有錢——”她有意把最后一個字拉得老長,這話的味很不純正。
同事們聽后又嘻嘻呵呵。不知是諷刺或是嘲笑,弄得我一臉尷尬。
工廠暫時沒有新的生產業(yè)務。我做了一周的清潔后,就向領導提出了辭職。領導很快就批準了。周迷知道我要辭職后,過來跟我道歉,說她做得不對,請我不要辭職走。我說我辭職是因為有了新目標,我要到廣東去打工。
我沒有說假話。春節(jié)回家知道幺爹去了廣東時,我就產生了這個想法。這次錢雅雯讀了大學回來不就把我看得低人一等嗎?等我掙的錢比她還多,她總不會再小看我吧。貧窮帶來的負面影響已經深深地刺激著我。要想擺脫這種狀況,也只有走到經濟發(fā)達的廣東去闖一闖才會有機會。
離開廠里的頭一天我收到了錢雅雯的一封長長的來信。她主要介紹了她們學校的情況,有哪些學科,和她喜歡的學科、喜歡的老師和喜歡的同學有哪些等,還講了很多逸聞趣事。這些確實讓我增加了對大家校園的理解,但也刺激到我原本就沒念到大學的不平衡心理。信的最后她還很嬌氣地問了一句平時我有沒有想她,記得給她回信的話。署名是“想你的雅雯”。
我有想她嗎?有!但我只要一想到她就會讓我痛下決定,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超越她!我反復地把信看了幾遍后,還是狠心把它撕毀,然后丟進了垃圾桶。
我把錢雅雯給我的那幾本自考書籍原封不動地送給了周迷,然后又去跟姨母做了個告別,就帶著行李回到老家來。
我原本以為我的這個行為會受到父親的批評,沒想到我才說出自己的想法后,父親就馬上表示了認同。他說現在這個年代,沒有錢還真不行。
我很快就知道了父親的態(tài)度為什么有這么大轉變。原來是春節(jié)期間,譚嬸幫我到袁小麗家說媒,就讓袁母給劈頭蓋臉趕了出來!袁母放出來的話大致意思是:她家的女兒天生麗質,就算找不到一個城里人嫁,也一定會嫁給一個有錢人。還無不譏諷地說有些窮光蛋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如果這此話在背地面說說也罷,偏偏袁母是一個喜歡鬧騰的人,還是個大嗓門兒,很快就把這寒磣人的話傳遍了整個村落,鬧得沸沸揚揚。袁母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好像就是想以此為自己女兒打個免費的征婚廣告似的。
這事兒鬧得不只讓父親聽到后心里不舒服,就連夾在中間譚嬸也倍感尷尬和后悔,她們的姑嫂關系也產生了間隙。
我拿到幺爹江路寄信回家的地址,收拾了一包行李,從家鄉(xiāng)到縣城,從縣城到重慶,再坐火車一路趕往廣東。我懷揣著畢業(yè)證書,興致勃勃。我想,此次外出打工,我一定會比那些沒讀過高中的打工仔們發(fā)展得更好。
江路信件上的地址是汕頭一個小鎮(zhèn)里新建的工業(yè)園。快要到達目的地時,我一眼望去,才發(fā)覺這是一個離城鎮(zhèn)較遠的荒郊野嶺。工地上才修建起來的廠房或住宅,還是一棟棟殘缺的模型。散布著的幾臺塔吊就像幾個孤獨的巨人,在慢吞吞述說著他們離鄉(xiāng)的愁緒。
當我走近工地見到眾多工人們的身影時,才感受到一些人氣。我見他們來去匆匆的樣子,就像大雨來臨前一群搬家的螞蟻,永不停歇式奔走勞作。我感到這里跟我想象的還是很不一樣,缺少了生活的氣息。
我一問泥瓦工江路,馬上就有一個熱心的老鄉(xiāng)帶著我去找。當看到江路時,他正在一個腳手架上砌筑磚墻,一身破舊、臟污的衣服,臉上、身上到處掛著好一滴滴的水泥漿。他對我的突然出現驚訝不已,連忙把我?guī)У剿〉乃奚崂铩?p> 他們的臨時宿舍就是在建工廠的宿舍樓里的一個房間,但還只是個半成品。墻面簡單砌了墻磚,到處隙牙裂縫,天花、地面還有預制板的板縫,墻面地面到處粘著水泥塊,凹凸不平??繅Φ牡胤綌[放著四個高低床共八個床位,從門口斜拉進來掛到床架子上的電線上吊著一個電燈泡,房間門就是一塊木板做的。房間還隨意拉兩根繩子掛著幾張烏黑的毛巾,床鋪上除了隨便堆著的臟臟的被子,還有橫七豎八的衣物,地上四處擺放著鞋襪,煙頭、方便面包裝袋等垃圾隨處可見,各種怪味交織在一起。
我撇了撇嘴說:“你們就住這里呀?”
“這里怎么了?這算好的了!你沒見過有些工地的宿舍就是睡十幾個人的大帳篷,在潮濕的地面上搭一塊木板就睡人!”這完全顛覆了我的想象。在老家看到這些外地的打工仔回來,一談到收入他們總是眉飛色舞,我總認為他們在外面也風光無限,卻不知道他們的工作環(huán)境如此不堪。
幺爹問我為什么不在縣城里上班,要跑到這里來。我說還不是為了想多掙一點錢。幺爹說這里可是很艱苦的,要有心里準備。我看到這條件,也能理解到一點艱苦的滋味了。我想如果當初知道在工地上班是這個條件,我或許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不過此時,我已經沒有了退路。
幺爹協(xié)調了一個床位,把我安排在跟他一個房間住下。然后他又去找趙胖子幫我安排一個工地打雜的工作。趙胖子與我們老家鄰村,也是幺爹的初中同學,他是這里的泥瓦工班組的包工頭。因為泥瓦工都是三五個人為一個小組,幺爹是與劉師傅、劉師傅的老婆算一個小組,劉師傅和幺爹都是熟練的泥瓦工,叫做“大工”,劉師傅的老婆是做打雜的“小工”,一個“小工”剛好能供給兩個“大工”的砌墻或抹灰工作。趙胖子就讓我到陳師傅的一組中去打雜。陳師傅和他的弟弟小陳師傅、他的小舅子小郭師傅是“大工”,他老婆郭大姐是“小工”,郭大姐經常忙不過來,就經常會抽調小陳師傅或小郭師傅幫忙干一些“小工”的活,我加入他們一組里就可以解放兩個小師傅讓他們一心干“大工”。
趙胖子的安排看似得當,但在實際工作中體現出來的問題卻只有我知道。
他們是干的計件工作。施工完成一面墻,就按這面墻的面積套上相應的單價,就是他們的工資。在這樣的利益驅使下,他們工作特別拼命。當然他們?yōu)榱送瓿筛嗟臄盗烤蜁龅帽容^毛糙一些,需要讓“小工”花更多時間來打掃“戰(zhàn)場”。郭大姐會把做清潔的工作包攬下來一個人干,而其它的重體力活就基本上落到了我的肩上。砌筑磚墻先搬運紅磚。先把紅磚一塊塊放進斗車里,這時郭大姐會跟我一起搬。然后我要拉著滿滿一斗車的紅磚到作業(yè)區(qū)。起初時在斜坡的地方郭大姐會幫我推一把。
后來陳師傅他們催材料催得緊,為了趕時間,我就一個人拉著斗車跑著沖上斜坡去,所以就變成了我一個人在拉材料。到了作業(yè)區(qū)我還要把紅磚從車斗里一塊塊堆放到陳師傅他們施工的腳手架上。我比郭大姐個子高,理應由我來干。
工作就是這樣無休止地重復,推著車跑過去、跑回來,把材料搬起來、抱上去,還一直被催促要趕緊、趕緊!我的兩只手臂很快就酸痛難當,腰部和大腿也酸軟無比,整個身體嚴重透支。
我在農村也有過體力勞動的經歷,并不是弱不禁風的書生。但農村的勞動是沒有人監(jiān)督和強迫你干的,想休息就可以隨時休息。并且我在農村勞動苦了、累了還有父親幫我頂著。而在這里我卻只能自己獨自承受。這時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是超負荷的重體力勞動。
到了下班的時候我已經精疲力竭。我脫下手上的那雙破爛不堪的手套,在水龍頭旁邊與工友們排隊洗手。工地上一天只發(fā)一副手套。其實這只手套只能用了半個小時就會被磨破,后面就只能把手套翻個面來戴,再后來又左右手交換使用,最后手套就沒有了任何保護作用。伸出手來,手套沒破的地方已經被濕手套泡得很白凈,而五根手指,以及大拇指到魚際肌的位置都是烏黑不堪的。有些地方被粗糙的磚體磨起血泡,有的血泡已經又被再次磨破,還有的地方有劃傷或掛傷。洗手時會抓一把混雜著洗衣粉的鋸木粉在手上,然后打濕水揉搓。身心的疲憊已經讓我忘記了傷口被堿性洗衣粉刺激下的疼痛。沖洗一遍后發(fā)現沒干凈還要再抓一把鋸木粉來洗第二遍。我已經不關心手有沒有洗干凈,我只想早點去吃點東西,早些回去躺下休息。
江路問我是不是很累。我點點頭:“嗯?!痹诠さ厣衔也辉俳兴鄣?。他讓我就叫他名字,說在人多的時候更能分辨是叫的誰。反正他只比我大三歲,不叫幺爹也好,免得讓外人把我看低。
“你才來沒幾天,現在還在適應期,肯定會覺得辛苦,時間長一點習慣了就好了。”他安慰我道。
時間長一點是多長?我心底在打鼓。但既然事已至此,別人都能干過來,我為什么不可以。我那不服輸的精神勁讓我立刻又振作起來。
每個工友都端著一個盛著飯的盤子在窗口排隊等候打菜。給大家打菜是個年輕女孩,大家都叫她小慧,聽說她是工地上項目經理的小姨妹。這個食堂是項目經理的家屬承包下來的,他們都是四川人。那時候重慶是四川的一個地級市,大家都互稱老鄉(xiāng)。也就是這一年夏天,重慶正式變成直轄市從四川分離開來,但川、渝兩地的打工仔們仍然相互叫老鄉(xiāng)。
看得出江路跟小慧的關系比較好,他在我前面在打菜時對小慧說:“給我們兩人的碗里多舀一點肥肉!”
“呵呵?!毙』坌π?。她望了我一眼問江路道:“他是你兄弟嗎?”
江路居然點了點頭。我猜測他就是想在女孩子面前裝嫩。
“你怎么才吃這么一點飯?你看他們吃的比你多兩倍!”小慧一邊幫我打菜一邊說。
“我一直都吃的這么多?!贝_實如此,我甚至比以前的飯量還有減少,我想一定是疲勞和酸痛影響了我的食欲。但肥肉我還是很喜歡,盡管以前比較討厭吃肥肉,但這里的水質堿性重,蔬菜又缺乏油水,只有肥肉才能提起我的胃口。
晚飯后我回到宿舍把工作時的服裝脫掉,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了。但很快我就被江路推醒,他剛沖了涼回來,他叫我也去沖洗了再回來睡覺,我只好爬起來照做。這里的人把洗澡叫作“沖涼”,還真是沖的涼水!自來水直接往身上澆,一下就來個透心涼。洗不凈一身的塵土,但多少能除去一身沉沉的倦意。
一天夜里我做起了惡夢。耳邊聽到陳師傅大聲催促我“快點”,我捧起幾匹磚就要往腳手架上撂,但手臂酸痛怕撂不上去,使上腰部的力氣使勁向上擺——“轟隆”!因為我夢中的動作過大,床板一下就塌陷了下來,把幾個室友瞬間震醒。還好我是睡在下鋪,如果我睡在上鋪,床板和人一起弄塌下來非得把下鋪的人砸扁不可。
江路問我怎么了,我忙說沒事兒,做了個惡夢。我才說完沒十秒鐘,就又聽到江路和室友們陸續(xù)傳出的呼嚕聲??磥泶蠹业墓ぷ鞫己苄量?,都太困了。
但此時的我卻突然沒了睡意。想著自己跨過半個中國來到這里,是為了錢嗎?天下熙熙,利來利往,就算我們掙到了錢,又能怎么樣呢?能改變自己的生活嗎?我們到底是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呢?
第二天早上我問江路,在外面這么久,有沒有想老家的媳婦。他說想又怎么樣,最終都得拿錢回去才能過日子。
是呀,錢是最貼近生活實際的東西,不管會么樣的生活目標,都離不開錢。我自恃學歷比別人高,如果掙不到錢,那一切都是枉然。
繼續(xù)重復昨天的勞作。陳師傅他們做墻面抹灰,我搬運來河砂、水泥,郭大姐教我放多少河砂,多少水泥。她拿著水管往料堆里放水,我拿著鐵鏟拌和。一會兒水多了要加水泥、河砂,繼續(xù)拌勻。鐵鏟一鏟接一鏟拌和,兩手臂反復抬起、放下,直到配合比和粘稠度達到要求,然后再把砂漿鏟進灰桶,提到陳師傅他們的腳手架上。我們小組看似兩個小工為三個大工打雜,但體力活幾乎是我一個人承擔,我無從抱怨,因為我畢竟是來向他們學這項手藝的,當然真正的泥瓦工手藝還沒給我上手的機會。
學手藝就得從打雜開始,我想原來小陳師傅和小郭師傅也一定是這樣過來的。
在工地上我以最大的付出換取最低的回報,并一直默默地承受的原因,就是我知道我瓜分了陳師傅他們的一塊蛋糕。每個小組的工作量都是提前就安排好的,工作量也就決定了工資的多少。大工如果按一份工資來算,小工就算半份。像我這樣小工中的學徒,只能由師傅憑感覺給。
上個月陳師傅給了我400元,我知道這份錢對于陳師傅來說其實是舍不得的。陳師傅他們三個大工每人都分得1100多,郭大姐是600左右。我知道如果沒有我在其中,他們每人還會多收入一百塊錢。對于一個背井離鄉(xiāng)靠出賣勞力掙錢的民工來說,能多掙到一塊錢的機會他們都會竭盡全力去做。
我的到來看似提高了陳師傅他們的工作效率,實際卻減少了他們加點班就可以把這份錢掙到自己腰包里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