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城市闖蕩
這天準點下班后我就趕去食堂吃飯。我現(xiàn)在到了吃飯的點就有了饑餓感,飯量已經(jīng)大大提升。說來慚愧,工作的艱苦我還沒有適應過來,但飯量卻率先習慣了。吃過晚飯后,我就在食堂坐等江路回來。他們一小組成員較少,已經(jīng)連續(xù)加了兩周的夜班。
食堂有一臺電視機可供大家觀看,那是民工們最主要的娛樂項目。有些工人們會買瓶酒,再買包花生或瓜子,一邊品著小酒一邊看著電視。我舍不得買這些。我現(xiàn)在就是花一塊錢,都會算一算我要搬多少塊磚才能掙到這一塊錢。抬一抬手臂感到還有些酸痛,我花錢的欲望就馬上被遏制住了。
電視里播放的電視劇《雍正王朝》讓工友們喜笑顏開,可我怎么看都覺得它不符合歷史事實,就沒有了看電視的興趣。漸漸我有些犯困,扒在桌上就睡了。
白天艱辛又重復、單調(diào)的工作讓我分不清是在現(xiàn)實或是在夢里。揮鏟、落下,再揮鏟、再落下,反反復復。陳師傅讓快上灰,郭大姐放下灰桶,我卯足勁準備揮動鐵鏟來鏟砂漿——“嘣”一聲我的頭一下磕到桌上,瞬間把我從夢中驚醒。原來我又做惡夢了。我摸摸額頭,有點生痛。食堂里已經(jīng)關(guān)了電視,工人都已離開。只是不遠處的工地上還有嗡嗡響的聲音,我知道江路還沒有下班。
我站起身,突然感到從我后肩上滑落一樣東西。我轉(zhuǎn)身一看原來是一件衣服,我這才知道原來有人見我在睡覺時,怕我著涼就幫我披了件衣服。我拾起一看,還是一件帶花紋的女式上衣,我印象中只見過小慧穿過這衣服。我拿著衣服走到打飯菜的窗口,只見小慧正坐端著在看一本書。
沒想到在這樣一個粗野自私、淺薄勢利的環(huán)境下,她還能靜下心來看書。我對她頓時心生敬意。我遞上衣服說:“謝謝你,小慧!”
小慧合上書時,我看到書那封面是《平凡的世界》。她站起來取過衣服,對我宛然一笑:“你是不是覺得太累了?”
“有點兒。”我說,“你在看路遙的小說?”
“你看過?”她反問我。
我點點頭。她突然笑了笑,說道:“我發(fā)現(xiàn)你就像小說中的孫少平,呵呵?!蔽衣柭柤?,只能露出一絲苦笑。心想我要是孫少平,那誰又是田小霞呢?小慧卻說:“那江路是不是就成了孫少安?”
“不是!江路是我的幺爹,不是我的哥哥。”我辯解道。
“哦。”小慧又問我:“你要在這里等他嗎?”
我本想一個人先回去,但現(xiàn)在覺得在這里等著也挺好,就點頭說是。她又把餐廳的電視機打開。我其實根本沒心思看電視,就扒在窗口和她說話。我說我最不喜歡孫少平的一點,就是他在孫少安的磚廠正需要人手的時候他離開了家鄉(xiāng),他只顧及個人的發(fā)展,說明他很自私。
“你打算在這里干多久?”小慧突然打斷我的話問道。我搖了搖頭,我還沒有想過是否有其它的選擇。她又說:“你在工地上能干出什么未來?像你幺爹一樣做泥瓦工師傅?我想那未必是你想要的目標吧?”她說得對,我真不想一輩子就像江路那樣過。
小慧又說:“我知道你有文化,也不可能做一輩子苦力。你想過沒有,就算你長期呆在建筑工地上,你有發(fā)展前途嗎?你能當包工頭,或是項目經(jīng)理?你看那些做工程的領導哪個不像人尖兒一樣,溜須拍馬、請客送禮、打牌喝酒,這哪一項你會?”她一通話說得我啞口無言。
“我是不是打擊到你自信心了?我覺得你繼續(xù)呆在這里也很難樹立自信?!彼nD了一下又說,“你有文化,不如去廣州看看,那里有更廣闊的天地……”
這一下我就被她說心動了。隨著她的介紹我仿佛一下就飛到了廣州,看到有好多企業(yè)正要接納我這樣的“人才”,我選擇了一家實力雄厚的企業(yè)上班,做起了一項體面的工作,領到了一份不錯的工資……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著,把江路從睡夢中搖醒?!扮鄣?,”我又開始叫她幺爹了,“干完這個月我就不想繼續(xù)干了,我要去廣州找工作!”
幺爹睜開疲憊的雙眼,問我是不是又做惡夢了。當他確認我意識是清醒的后,叫我先睡覺,到了月底再說。后面他經(jīng)不住我軟磨硬泡,月底拿到工資后幺爹就同意了我離開。走的時候他反復叮囑我一個人在外面要小心,要經(jīng)常寫信回家。我來廣東時帶了幾本書來,不過從來也沒閑心看過。想想也許到了廣州后也許能靜下來看書,只是嫌包袱太重,走的時候就送了兩本書給小慧。她祝福我能在廣州找到好工作。
坐車到了廣州時剛好在傍晚時分,果然是繁華的大都市,華燈初上,燈火輝煌。我立刻丟掉了之前的陰霾,興奮地到處游逛,我想這才是屬于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我在車站附近找到一個最便宜的小旅館住下,每天只要40元,我把包袱放下后就開始四處找工作。旅館里有其他來找工作的打工仔告誡我說,外面張貼的很多招聘啟示是騙錢的職介所寫的,要有一個心眼。我心想這還不簡單,我以前就在中介公司干過,一眼就能識破。
要找廠家直聘的招工信息而不是中介公司打的招聘廣告還真難。只要是招聘條件上沒寫要熟練工,只需高中文憑或以下的,我都會記下地址和電話,然后找公用電話去聯(lián)系??墒腔旧系幕貜投际且呀?jīng)招滿,或是詢問我其它條件然后被拒絕,連續(xù)三天都是這樣,我的自信心一下跌落到谷底。雖然我身上還揣著近兩千塊錢,但每天的住宿費和哪怕是最簡單的生活開銷,都讓我產(chǎn)生了恐慌。畢竟我體驗過這些錢是怎樣的來之不易。
病急亂投醫(yī),我最后還是踏進了職介所找工作。我想以我在中介公司工作過的經(jīng)驗,不會那么輕易讓他們騙到我的錢。職介所推薦說有公司招文員,高中文憑,就寫寫東西, 700塊錢一個月的工資。需要先繳中介服務費100元。我問如果公司不要我怎么辦,他們說可以免費推薦其它工作,并且保證有單位要你,除非你自己不愿意做。既然他們能保證我找到工作那何樂而不為呢?我繳過費用后就去了他們介紹的公司。
我拿著介紹信去應聘的公司還真氣派,只是接待我的人很冷漠地對我說:“文員的職位早就飽和了,除非是特別漂亮又十分優(yōu)秀的女生,可以考慮招進來替掉原來文員中差一點的……”
我失望地又回到職介所,要求重新給我找一份穩(wěn)當?shù)墓ぷ?。他們就告訴我就到旁邊一棟樓的服務公司上班吧。我去一看就傻眼了,原來是一家婚介所。我一問才知道,這里要大量招收業(yè)務員,保低工資100元,其余工資按提成付,如果拉來客戶做了婚姻登記并繳費,提成就能達到所繳費用的一半,并說如果一個月介紹5人來會提成多少,介紹10人來又會是多少……我知道這哪有想的這么容易,我這樣的人,一個月可能就只能把我自己搭進去繳個費!我忙說我是來應聘文員的。他們說也行,就寫寫廣告。我一聽還干到我老本行了。但他們說工資每個月是200塊,我還是嫌工資太低。他們卻說做文員的同時還可以兼他們的業(yè)務員掙兩份工資。我只能跑掉。
我回到職介所去要工作。他們說是你自己不干的,我一聽就要發(fā)火,站身起來就吵:“你們在騙我——”馬上從旁邊就圍過來五六個大男人,其中一個大漢用手指著我,瞪著兩只牛眼道:“給老子閉嘴!”
我馬上就不敢再有言語,知道這里全是他們的人,我已經(jīng)沒有了講理的地方。我靜下來后問他們能不能退我介紹費,他們強硬地表示不行!我說那工作呢?他們說要么你也像其他幾人一樣在這里當保安,300元一個月。我當然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干這種昧良心的工作。他們說還可以做他們公司的業(yè)務員,底薪加提成……我一聽,這還不跟那邊婚介所一樣了嗎?說不定兩邊公司還是一伙的。
我只能認倒霉,這100元的中介費算是泡了湯。
眼看我手里的錢如流水般花掉,但我仍然沒有找到工作。最后想了想,我不得不把小旅館的住宿退掉,把行李寄存到火車站里,因為寄存物品每天只要5塊錢。我白天到處找工作,晚上就和火車站的流浪漢一樣,在廣場里躺下睡覺。
在廣場里躺下睡覺的人還有很多,比如明天一早要坐火車走的,或是才下火車需要等第二天才有長途汽車的班車可以走的旅客,他們也會在廣場上休息。
當天傍晚的時候,我看到一對年輕夫妻抱著一個小孩,還帶著幾大包東西,跑著過來趕火車??赡苓^于匆忙,心里又著急,他們在跑的路上一會兒掉一個包下來,一會兒又把孩子的帽子掉下來。后面一次掉下一個包來他們居然沒有發(fā)覺,我馬上過去撿起來。這時廣場來了兩個一看就是不良青年的,他們要我把包打開,原來他們以為我撿到了外財,就想要來和我一起“分賬”!我馬上指著前方說:“這是他們的!”然后向那對夫妻跑去。我追上了他們?nèi)缓蟀寻€給了他們倆,他們連聲感謝。
我又見他們倆東西太多不方便,我提議讓我?guī)退麄儽『?,抱小孩的少婦相信了我就把小孩遞到我手上。雖然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窗口,但從他們在售票窗口反應出來的表情上看,他們依然坐掉了這班火車。最后他們垂著頭出來告訴我說只能買到凌晨三點左右的過路車,需要在廣場上等幾個小時。我說沒關(guān)系,我還準備在這里睡一整個晚上呢。
夏天的廣州和衣躺在廣場的地磚上睡覺溫度剛好,就是蚊子多了一點,但一整天四處奔走去找工作的艱辛很快就讓我沉沉地睡去。半夜時突然有人推醒我,“兄弟醒醒!”是那個抱小孩的婦人,她的男人也在睡覺,可旁邊不知為何站著兩個陌生的男子,惡狠狠地盯著她,我爬起來問;“嫂子怎么了?”她緊張兮兮沒有說話,那陌生的兩個男人很快走開了。她有些驚魂未定的樣子說:“剛才那兩個男人,準備掏你腰包呢!”原來是小偷!我趕緊摸了一下衣兜,扣子已經(jīng)被解開,還好錢包還在!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還好我沒睡著?!彼f。
“謝謝嫂子!多虧了你!”我感激萬分。這包里可是我的全部積蓄有近一千塊呀,我要是把它丟了就真的走投無路了!
我再也不敢睡覺。等到那婦人叫醒她的男人起來去坐火車后,我就靜坐在廣場上直到天亮。我只能又把寄存處的包袱取出來,再次回到小旅館住下。
一定要盡快找到工作,工資低一點都沒關(guān)系,我一直在心里暗示自己??墒墙酉聛淼那闆r依然讓我很失望。我除了去問有招工啟示的地方,連那些沒有貼出招工啟示的地方我也去尋問,擔心錯過任何一個有工作的機會。看到一個理發(fā)店門外掛著一個牌子寫著“招小工一名”,我上去就問我可以做小工嗎?里面的女人說她們只招女孩!我只好退出來,然后聽到店里爆發(fā)出一陣狂笑聲。
我不會顧及這些臉面。繼續(xù)在一個掛著“川菜”的快餐店門口問需要雜工嗎,他們答不需要。我低下頭剛要走,“江冰!”有人叫我名字,我轉(zhuǎn)身找人,“這里啦!”原來是快餐店的櫥窗里面發(fā)出的聲音,他走了出來。這不是王剛嗎?
“是你呀,王剛!”我叫道。王剛是我們一個村的村民,我原來就知道他在廣州當廚師,沒想到這么巧,在這里還能遇到他。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我有一種想要擁抱他的沖動,在廣東十來天我第一次有了見到親人的感覺,雖然他與我無親無故。我給他談了自己到廣東來的經(jīng)歷,他叫我把小旅館退掉,在他的這個小餐廳來湊合著住,然后再慢慢找工作。我感動得快要掉眼淚。真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拉著他的手連聲道謝。
小餐廳的住宿就在他們門店廚房的樓上,說是閣樓,其實就是一個狹小的貯藏間,要用一個簡易的樓梯爬上去,里面層高大約一米左右,四周到處堆放著米、面、一次性飯盒等,人就睡在閣樓地面的木板上,因為白天下面廚房用火,夏天本來就非常炎熱,睡在上面如同煎餅一樣滾燙。想坐起來涼快一下,還要小心別把屋頂上的電燈泡碰壞。站起來更不可能,這個低矮的空間里只能爬著前行。
這餐廳的閣樓上除了住著我和王剛以外,還住著另外一個廚師和一個女服務員,他們是一對年輕夫妻。他們只是在睡的位置旁邊掛起一道簾子擋一下。我真擔心閣樓不牢固被震垮,我們都會一起摔到樓下去。
我突然覺得曾經(jīng)在江路工地上的住宿也是很美好的。我問王剛是怎么適應這樣的環(huán)境的,他說住久了就習慣了。
我知道他的工資每個月1000左右。像他們這樣高收入的打工仔,回到家鄉(xiāng)去完全可以揚眉吐氣,但誰又會想到他們在外面的生活條件是如此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