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姮不是路癡,從柳楓齋到膳廳的路還是記得的,而她也無心欣賞喬府的景致,很快就回到了住所。不一會兒,蘭溪又親自送來需要抄寫的經(jīng)文,兩人都是心如明鏡的,也沒有多糾纏。
只說她的辦事效率還是很快的,在南平夫人回府前,盡數(shù)將那些“別有用心”的趕走,其中有一半兒居然還是喬府的舊人,他們禁不住誘惑,收了些權(quán)貴家眷,特別是競陶的賄賂,雖然只是以此傳遞消息,但難保日后沒有擅自行事的。
——南平夫人最恨的就是吃里扒外,哪怕有一點(diǎn)點(diǎn)心思也不行!
柳楓齋外如火如荼,張姮卻不管,一天只安靜抄書,偶爾到院里舒緩筋骨,只那一抹艷紅仍會不經(jīng)意闖進(jìn)視線,卻又抓不住蹤跡,最后索性也不管他。只下午時,張姮下意識喊人續(xù)水,忽然被另一道身影遮住視線,抬頭,來人竟是南平夫人,不聲不響。
張姮忙起身行禮,對方卻知看紙上的字跡,難得夸贊道:“字體娟秀,也不失工整大氣。難怪皇上喜歡你的字?!?p> “謝夫人評價,如果能入夫人的眼,也是這些字跡的福氣。”
“翁主在這兒住的可還習(xí)慣?”
“很清靜,長河喜歡清靜。也多謝夫人讓我遠(yuǎn)離一個是非之地靜心抄經(jīng),或許您覺得長河是奉承,但長河在夫人身邊,很難得覺得心靜?!?p> “真的嗎?”
“真真假假,夫人愿意當(dāng)真那就是真了?!?p> “你真是有趣的人?!蹦掀椒蛉朔畔陆?jīng)文,坐在張姮對面忽然說:“其實(shí)那天,老身早就派人去請皇上回宮了,否則以殿下的能耐,怕是制不住元家母女的?!?p> 張姮早就料到,單憑競陶那點(diǎn)伎倆,還不至于叫一個一品國公夫人屈尊降貴做那些齷齪事,只問:“夫人是幫她,還是幫自己呢?若是后者,那長河還得謝夫人相救?!?p> “老身討厭被利用,算是幫我自己吧。”
“那長河冒昧問一句,既然您不想涉足這渾水,為什么還要回來呢?”
“我也不知道,或許人真的老了,想要給自己最后留下點(diǎn)念想吧。”
“長河失言了?!痹掚m這么說,但張姮卻沒有半點(diǎn)表情。南平夫人搖頭,只好奇地問:“那昨夜,長河殿下是躲在哪兒呢?這喬府雖不比皇宮,可也是一品公爵的府邸。”
“夫人不想猜猜?”張姮反問,南平夫人突然望向院中的大樹,意味深長道:“那里,是嗎?”
“夫人居然猜到?”張姮多少有些驚訝,她原以為南平夫人會說藏在柜里或者床下的。但南平夫人也不全是猜的,畢竟,誰還沒有個年少輕狂呢。
二人正閑聊,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茶香,張姮望去,只見門外走來一名紅衣男子,長發(fā)飄飄,真正的膚如凝脂俊秀無雙,秋水明眸更是說不盡的柔情,櫻珠般的嘴唇微微翹起,尤其是眉心一點(diǎn)丹紅,說嫵媚不算,說妖孽也不是,俏皮也好,柔美也罷,絲毫不違和;張姮看得都有些發(fā)愣,眼前這人,簡直是一枝搖曳于春風(fēng)中,美艷的芙蓉!
那人放下茶具,張姮輕咳掩飾尷尬,對方非但不介意,反而那濃密的眉,微翹的睫毛和那露水清澈的眼眸,皆透出歡悅。柔聲道:“這是霜紅的拿手好茶,水仙貢眉,請殿下嘗嘗?!?p> 張姮看著這喚霜紅的男子,熟練做著一系列烹茶的工序,忽然腦子反應(yīng)過來;不是有人和她提過的嗎!南平夫人身邊有個男寵就叫霜紅公子,難怪一身艷色裝扮,舉手投足都昭示著含情脈脈。
“殿下請用?!辈璞鮼恚t見她遲疑,又用綿言細(xì)語提醒。那嗓音異常的干凈,張姮也相信這世上不會有人拒絕聆聽。只他親手奉茶,動作顯得有些“過于親密”了。尬笑著,只當(dāng)他的身份使然,遂接過便放下,保持著幾分疏離。
——開玩笑!南平夫人可還在呢,要真出了誤會,人家沒準(zhǔn)就大卸八塊了她,連理由都省了。
可霜紅見她不用,不掩失落。南平夫人好似維護(hù),只問:“怎么?霜紅的茶不合殿下口味?”
張姮借故推辭:“哪里,公子是無雙之人,所沏的茶自是芳香醉人。只方才長河見工序有些復(fù)雜,就想多看一會兒,夫人不要見怪?!?p> 南平夫人笑笑,意味深長。霜紅就站在兩人中間,也沒退下的意思。
張姮實(shí)在不知所措,狐疑這兩人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看到桌上的經(jīng)文借故又道:“夫人今日辛苦了,長河尚有幾篇還沒抄完,不如夫人先回房休息吧?!?p> 南平夫人先是一愣,然后好似了然,淺笑道:“是啊,老身著實(shí)累了,既如此,那殿下就先忙吧?!?p> 說完起身邊走。但是......但是她沒理會霜紅,就直接走了?。∷麨槭裁床桓x開?換言之南平夫人為什么不帶他走??
張姮心中大駭,霜紅依舊笑瞇瞇地站在那,完全不懂什么是避嫌,有些咋舌道:“那個公子,你家夫人走了,你......”
霜紅公子理所當(dāng)然道:“是,夫人去休息了?!?p> 見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張姮幾乎下意識地挪到一邊,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殿下不繼續(xù)抄書了嗎?”霜紅輕笑,害得對方在尷尬的氣氛里六神無主,卻會錯了意,又說了一句讓人險些跳腳的話:“如果殿下也乏了,那霜紅可以幫殿下研磨,這樣殿下能省出些時間休息。”
張姮心里已經(jīng)想不出別的法,慌忙道:“不,不用了,我寫了一天很累了,我出去走走,公子自便!”
說完也不管霜紅一溜煙的溜了,七彎八拐的直跑得氣喘吁吁,好像后面跟著幾匹狼,卻暗自慶幸;虧得她還有遠(yuǎn)離是非的體力。
只不過怪異的事并沒有完,霜紅竟一直呆在柳楓齋沒有離去。張姮回去看時,他不是收拾書桌就是獨(dú)坐在里面喝茶,好像那是他的臥房,嚇得張姮一直躲在外面,直到夜幕低垂,見人離去才松了口氣??伤€沒緩過神,蘭溪后腳就尋到她,說是夫人的意思,讓她明天搬到寶祥院去居住。
......霜紅的儷蘭閣,跟寶祥院只有一墻之隔。
張姮有些抓狂,此刻實(shí)在理不清頭緒,晚上沐浴后,對著親來照顧的蘭溪問:“嬤嬤,霜紅公子到底是夫人的什么人?”
蘭溪手下一頓,反問道:“殿下是聽到什么了嗎?”
張姮面上只說沒有,蘭溪嘆聲道:“公子的事,夫人原是嚴(yán)禁外傳的,只一來二去生出許多誤會,殿下切莫相信,也不要細(xì)打聽,左右夫人在長陽是住不久的,等過了這段時日便會好了?!?p> 然后就閉口不言,張姮明白,蘭溪是南平夫人的第一心腹,要她知道的自然知道,不要她知道的,她也會裝做不知。
張姮又問:“那嬤嬤來我這兒,夫人那邊不用看著嗎?雖然我和夫人接觸的時間不長,但也知道您是她信任的,她不會生氣?”
蘭溪解釋:“夫人的脾氣奴婢很清楚,她說了不許旁人打擾就是不準(zhǔn)。不過夫人有分寸,殿下不用擔(dān)心。”
“我才不擔(dān)心她?!睆垔洁?,蘭溪回頭道:“殿下您說什么?”
“沒,我覺得夫人一個人總歸不好的。”張姮慌忙解釋,倒是蘭溪嘆息一聲:“難得還有人惦念夫人了。”
“怎么?”
“其實(shí)夫人自從做了南平公繼妻后,一晃六十多年,幾乎是被放逐一般無人提及了?!?p> “怎么會?夫人不是......”
蘭溪不愿多提霜紅,倒是對南平夫人的事直言不諱,好似諷刺的說:“一個徒有虛名的擺設(shè)罷了。當(dāng)年國公爺在時,為了先帝穩(wěn)定朝局,就提議將女兒嫁給南平公長孫炎,那時候的夫人只有十六歲,而南平公已經(jīng)四十有余了,雖然是皇上賜婚,但這樣的夫妻會有多少感情呢?相互忌憚,相互猜疑,相互憎惡,十年的夫妻啊,過得就好像一場笑話?!?p> 張姮又怎會不明白,凡是能坐到頂端高位的人,哪個不是劈荊斬月,步步為營的,誰又從一出生就手握重權(quán),懂得謀算人心,略帶好奇地問:“夫人......沒有孩子嗎?”
蘭溪卻沒在這問題上多談,反而問了句意外的話:“殿下喜歡公子嗎?”
張姮瞪大眼睛,仿佛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我不懂嬤嬤再說什么?”
蘭溪又問:“恕奴婢斗膽,您去年就行了笄禮,皇上......沒有為您指過婚事嗎?”
張姮覺得好笑,但心里明白,雖然身為皇族貴胄,但她的未來卻不由自己做主,就算身為帝姬的競陶,獨(dú)享尊崇也有不由己身的那一日。最好的下場,無外乎就是南平夫人那般,為皇帝做個權(quán)衡權(quán)勢的籌碼。只道:“嬤嬤說笑了,我的婚事不過皇帝許與不許之間,連自己都看不透摸不清,更從沒有去問去想過。”
“奴婢失言了。但,如果夫人肯為殿下說一句話,或許殿下不必?zé)?.....何況以殿下的資質(zhì),也會有很多人傾心......”蘭溪未說完,張姮突然笑著打斷道:“嬤嬤是在拿我說笑嗎?夫人身份雖然貴重,但皇帝終究是皇帝,夫人只是他的長輩,為了一個王姬,何必自招禍?zhǔn)隆H羰欠蛉讼胍源藶檎T惑,在長河身上做文章,那大可換個把戲?!?p> 蘭溪急忙解釋:“夫人并非此意,殿下不要誤會。”
張姮坐到軟塌上道:“那我還真是不理解夫人的意思了,不過也請嬤嬤代為轉(zhuǎn)告,長河的身份雖然被皇帝忌諱,但將來如何都是自己走得,長河不想欠誰人情,更不想任人拿捏?!?p> 蘭溪擔(dān)憂問:“哪怕皇上將您隨意指給誰也沒關(guān)系嗎?”
張姮直言道:“對,嬤嬤可以這么理解?!?p> 蘭溪然后也沒再多言,收拾好后就退出了房門。
南平夫人在自己的臥室里看書,見蘭溪回來,了然道:“看你的表情,想來她是不肯了?!?p> 蘭溪忙道:“是奴婢自作主張,請夫人責(zé)罰?!?p> 南平夫人卻搖頭,對著屋外黑漆漆的夜色道:“如果她肯,我倒是想幫一幫,何況霜紅自己也選擇了她,可這個執(zhí)拗的性子......”
還真是像極了慈獻(xiàn)皇后,不愿的事抵死不從,可非要達(dá)成的,就是未來的路萬劫不復(fù)也不回頭,決絕的叫人又恨又無奈。
蘭溪面色為難,南平夫人放下書卷,緩緩道:“蘭溪,我已經(jīng)老了,早晚得和長孫炎那老匹夫埋在一處,所以趁我現(xiàn)在還活著,總得為身邊人考慮條后路。我擔(dān)心霜紅他......萬一沒了我這虛設(shè)的位子遮擋,他的身世保不齊就會被人揭穿出來,到時候他一定會死?!?p> 蘭溪為南平夫人披上外衣,攥緊她發(fā)抖的手,安慰道:“夫人,公子絕不會有事的,只要長河殿下肯接納他,哪怕就是男寵,近侍的身份,以公子的聰慧,他一定可以活下去的?!?p> 南平夫人卻苦笑:“但愿他能讓她接納他......如果不能,我死之后,一切只能看上天怎么安排,不過我希望他自己的命數(shù)到時能能由他自己掌握。”
......
張姮難得睡了個大覺,等人進(jìn)來時,已經(jīng)自顧自穿好衣服,只對發(fā)髻束手無策,大家相視一笑,開始著手自己的事。
一個丫頭說:“嬤嬤已派人按照殿下的尺寸新制了些衣衫,殿下要不要換一身試試?!?p> 張姮擺手,這宮裝復(fù)雜,她可不想在費(fèi)事,反正又不出游,讓人梳好發(fā)髻才問:“那個霜紅公子可在柳楓齋嗎?”
丫頭搖頭道:“公子?公子一直在自己院里啊。”
張姮心中松了口氣,不在就好,左右等經(jīng)文抄完,她就回宮去,可不想在參合南平夫人的事。只剛出門,蘭溪就進(jìn)來道:“殿下春光滿面,想是昨夜睡得安穩(wěn)?!?p> “恩,確實(shí)不錯?!?p> “自然,儷蘭閣里種植了許多花,都是公子親自培育的,花香可叫人凝神靜心,安眠好夢?!?p> 張姮恩了一聲忙將話題扯開道:“時日耽擱不早了,用完早膳要盡快開始抄經(jīng)了,嬤嬤沒什么事就撤吧。”
“殿下恕罪,柳楓齋年久失修,昨夜一陣風(fēng)有些損毀,左右寶祥院寬敞,夫人決定您暫時就在這繼續(xù)抄寫吧?!?p> “嬤嬤這是何意?”張姮覺得南平夫人將自己安排在霜紅旁邊,就是故意為之。蘭溪卻裝作不知道:“奴婢不敢私做主張,這些都是夫人親口吩咐的。并且殿下抄完經(jīng)卷,每日再作畫一幅庭中景致,已好在夫人回封地時作為念想。”
念想個頭!分明就是故意為難??!張姮恨恨的想。
蘭溪又道:“殿下,其實(shí)夫人如此也是希望殿下能多留幾日,多感受一下府里風(fēng)光,也能多體會其中深意。如果殿下為難,夫人自可以進(jìn)宮去請皇上下旨......”
“我知道了,夫人緬懷故居,長河怎敢違逆?!睆垔а狼旋X打斷道,只這時,忽然又刮起陣風(fēng),只覺得真是禍不單行。然后自然的,畫卷書卷散落滿園,打開鎮(zhèn)紙就呼啦全飛,要是臟了還得從新書寫。到了正午,索性就加穿兩套衣服保暖,但老天好像故意跟她作對,早上還刮著風(fēng),中午就晴空萬里,人又被熱得夠嗆,待好不容易開始著筆畫畫,又來了陣小風(fēng)沙,張姮就被這一天折騰得苦不堪言,心道老天爺都幫著夫人欺負(fù)自己。
直到夕陽垂落,張姮褪去多余的衣衫才終算是得了輕松,只身上的悶汗招了風(fēng),又開始咳嗽;這是老毛病了,蘭溪本想找大夫來看,張姮覺得不慎要緊,就直接拒絕。
然后有府里丫頭抬來熱水,浴桶,茉莉皂粉,花露精油和錦帕送來,供她沐浴。
張姮捏著酸疼的手,泡在熱騰騰的水中,覺得無比舒坦,蘭溪一面為她輕搓一面感嘆:“從沒見過殿下這樣隨遇而安的人?!?p> 張姮無所謂道:“或許因?yàn)槭軌蛄四鎭眄樖埽头湃稳グ?,我都不會在意?!?p> 清洗過后,一身舒爽,可她的頭發(fā)越來越重,包裹得像個球。勉強(qiáng)擦干了倒不急著入睡,見外面月色正好,就想著出去走走。
白天鬧騰,到了夜晚,便自然給人寧靜祥和的感覺。張姮忽聞到一股幽香,叫人沉醉;隔壁儷蘭閣,是霜紅這矛盾公子的居所。聽聞他是栽花的好手,覺得這點(diǎn)府里倒沒說錯,這花香清新淡雅,不似香料的氣味,可見是沒有摻假的。
張姮攏了攏身上的斗篷,坐在廊下欣賞起月色,心里不是不清楚南平夫人打得什么主意,可花香又不是故意招惹的,人人皆可聞得。
而就在一墻之隔,霜紅正用積攢的露水,輕輕打理著沉睡的水仙。此刻的他就像月下暫歇塵世的水仙精靈,對手中花憐惜之情濃郁,正如他心里對某人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