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姮在初六這日又收到了張啓之的信，意思與之前大同小異，除了愧疚自己近日對她的冷落和相思之情，主要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想讓杜若來長慶殿為之前的失儀請罪，二則又提及了關(guān)于新任主審的人選問題，字里行間看得出張啓之的耐心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
張姮笑著只回復(fù)了四個字；有我，安心。便沒了后續(xù)。
她沒興趣知道張啓之看到回信會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在初七這天中午，傳旨一些府邸的內(nèi)命婦，明日帶各位小姐們一同進宮飲宴。
杜若接到東宮令后，自信張啓之的魅力依舊叫張姮折服，便下定決心初八這天必須得到七星鎖真正的解法和貝珠花鈿的秘密。然而她入宮后坐上車輦才發(fā)現(xiàn)，此次宴席的地點是離長慶殿八丈遠(yuǎn)的宮后苑仙人臺，而且受邀的還不光是命婦和小姐，還有目前的后宮主事娘娘王璇，滿心歡愉的計劃再度落了空。
眼下正值繁花美景，仙人臺被布置的更是美不勝收。只是客人已滿，主位卻空著。
（說明一下：赴宴之人的位份皆低于張姮，而以往的宴席以皇帝為尊，妃嬪可特例在帝姬王姬之上，此次按照內(nèi)命婦的品階尊卑次序，若沒有皇后或太后，公主或帝姬便是首位。）
杜若看著和自己相隔甚遠(yuǎn)的位子，感覺張姮這么安排是故意為之！目的是告訴旁人她們的身份高低，也同時告誡她，張姮是她永遠(yuǎn)也攀不上的高峰。遐想之余，手握成拳，內(nèi)心非常的不滿和妒忌。而這般嘴臉自然落入旁人眼里，只是礙于那貝珠花鈿的工藝，不好當(dāng)面嘲弄她的目無尊卑，只借故攀談道：“杜小姐今日的裝扮倒別有風(fēng)韻，相比之前要清純多了，這樣也不錯?！?p> 杜若收起情緒，勉強笑道：“多謝夫人夸獎，其實那日不過是為博君王一笑，為宣王撐撐場面，往日也是素雅的，只今日承蒙公主不棄，受邀入宮可得盡心?！?p> 那夫人借故又道：“艷陽高照，杜小姐依舊這般叫繁花失色，可見小姐是真正的美人。你說得也是，這人本該平平素雅的好，不過偶爾一兩次驚艷，終是叫人難以忘懷，特別是那新穎別致的貝珠花鈿。唉，就不知何時，妾身也有這樣的福氣了?！?p> 杜若內(nèi)心不屑一顧，知道她故意攀談也不過是想從她口中套出那花鈿來，說道：“夫人之美，哪是小女那些不入流的小玩意能相稱的，您言過其實了。”
那夫人還不甘心，只是這時王璇進到席內(nèi)說話，她只好打消主意，只聽對方道：“各位夫人進宮原是大喜，只是最近長陽發(fā)生了很多事想必諸位也聽到了，實在是讓人心有余悸。而公主殿下今日設(shè)宴，除了與朝臣內(nèi)眷親和，也是希望諸位夫人提醒各位大人時時小心，萬不可因皇上萬壽高興過了頭，疏忽大意給歹人可乘之機啊?！?p> 這時有命婦問道：“殿下和娘娘的話妾身自然不敢有違，只是這般時候了，不知殿下她？”
王璇回道：“此次宴席，舞樂并無準(zhǔn)備，殿下怕眾位夫人和小姐煩悶，于是先去準(zhǔn)備禮物，當(dāng)做是抱歉?！?p> 眾人面面相覷，并未多問。不過這景色怡人，并不妨礙人的心情。
可杜若對此景無甚感觸，反而那邊小姐們的嘰嘰喳喳讓她著實在意；這些人今日像商量好的，各自成團竟無一人與杜若搭話，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存心孤立她。
這其中不乏嘲笑的，指責(zé)的，奚落的，更有人揣摩她那日放肆的原因，最后難得達(dá)成了共識；她之所以這般毫無規(guī)矩，是因無父母管束，更以一個待嫁女子之身常年居于宣王府，實在不知廉恥。
杜若本不在意那些閑言碎語，可誰叫她視張啓之如命，見有人將話題無故攀扯到他身上，再也忍不住猛地起身，可反駁的話剛到嘴邊卻怎么也吐不出去；張啓之在她來之前已再三警告，她如果再失禮得罪人，那么宣王府以后就沒她杜若的安身之地了。
思及此，她深吸一口氣，瞪了一眼這些嘴碎的人便坐回席位。
那些小姐也是心高氣傲的，見她人一副不知悔改的傲慢之態(tài)，頓時覺得這人如此心性哪配得上是宣王的親戚，紛紛語氣不善地指桑說槐。
杜若再遭連番指責(zé)，可饒是引起眾怒仍不認(rèn)為自己做錯，反而覺得這一切也是張姮故意安排，恨意又隨之加深，當(dāng)真是無藥可救。
就在氣氛劍拔弩張下，張姮姍姍來遲，今日她難得穿著一身不和年紀(jì)的茜色衣裙，可卻不顯突兀，反而襯得人艷麗多姿。眾人行禮，她吩咐一聲安坐，沒有歌舞的宴席也就開始了。
杜若一反方才的隱忍，見張姮主位坐定，忙起身恭敬走到面前，跪下說道：“小女今日受邀不慎惶恐，此前貪飲多有冒犯，答謝殿下寬厚之恩外，也還請殿下大人大量不予計較前程過往，若兒在此拜謝殿下?！?p> 她話語嬌翠欲滴，今日的裝扮又刻意的楚楚可憐。讓在座的女眷相信，這一番請罪不管在哪個男子見到都會立即笑逐顏開，既往不咎。
但可惜啊，張姮不是男子。就在眾人等著她“諒解”的客套話時，竟無視她直接對眾人開口道：“今日皇祖父準(zhǔn)許長河在內(nèi)宮宴請諸位夫人和小姐，一番勞動實在是愧疚，只不過這月是皇上的萬壽月，舉國矚目。朝政上的事雖不好插話，可身為魏國子民，都要時時為皇上分憂才是。不說出謀劃策，但至少要安分守己，不要在這特別的月份惹人憂，讓人覺得我魏國無禮無德，連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
命婦們見狀頗為尷尬，可方才她們都瞧著杜若是不經(jīng)傳喚先聲奪人，這等僭越，她自取其辱是在情理之中的，于是都故作不理這茬，紛紛附和張姮的話。
小姐們一半畏懼宮規(guī)，一半幸災(zāi)樂禍，自然也不會主動多話。
王璇倒是有心緩解這局面，可這女子的事后宮早已傳開，既然張姮有心敲打，也就隨她去了。
等于現(xiàn)在，在場之人竟全部默許了杜若的自行罰跪，這讓她倍感羞憤。而其中一名小姐更好似故意嗆她道：“殿下此言自當(dāng)銘記于心，不過也請殿下放心，臣女們的家教嚴(yán)格，有懂得禮儀尊卑的父母管束，親朋也是清白之人。縱然有些小聰明，也斷不會在人前賣弄，將放肆當(dāng)做習(xí)慣，僭越規(guī)矩更當(dāng)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p> 張姮笑道：“好！小姐此言乃是當(dāng)代世家子弟的典范。俗話說這家有賢內(nèi)才能萬事興隆，長河在此以茶相敬，答謝每位夫人和小姐的深明大義。不過話說回來，縱然你們知書達(dá)理，可這身邊也難保不會有宵小之徒。此時節(jié)特殊，長陽城竟也有人當(dāng)街行兇，所以在這兒，本宮還得提醒諸位夫人，務(wù)必日后嚴(yán)查府邸內(nèi)的家仆，管束家妾，以防有歹人仗著自身便利蒙混，從而里應(yīng)外合，給家主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得不償失啊?！?p> 張姮說得有理有據(jù)，在座的婦人立馬想起去年發(fā)生的慘事，而且最近也確實禍?zhǔn)逻B連，感嘆這城里的危急，自是同聲一辭。
可她這話在杜若聽來卻是狐疑滿腹，她猜不透張姮這番話是有意告訴眾人自己這么多年拉攏部署的眼線，還是只單純的提醒。想抬頭卻始終告誡自己不能再亂了規(guī)矩，手臂也逐漸酸麻。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或許有人顧念著杜若那驚艷的首飾，忍不住勸道：“殿下之言，臣婦們自當(dāng)不敢怠慢。不過今日佳宴，您不必為了不相干的較真，萬一傷了情面，有些什么工藝上的事，怕也不好順利啊?！?p> 杜若見有人顧忌自己，心中正欲竊喜?？蓮垔瑓s笑道：“夫人說得話未免太小心謹(jǐn)慎了，皇上對于一些事早有旨意，若是有人小肚雞腸想要獨占群芳，那首先皇上就不答應(yīng)，恐怕到時還輪不到夫人計較。不過您說得也對，大好時節(jié)確實不能辜負(fù)。今日宴請諸位呢，也是有事相求。”
說完，她示意長慶殿的宮人，將一個個禮盒奉上，眾人好奇，等打開來看，無不驚訝萬分。只見這盒內(nèi)，居然躺著一面背部刻著菱花的寶奩，讓人嘖嘖稱奇的是那并非普通的銅制寶奩，而是清晰度更高的鏡面。
王璇先不論，官宦夫人早已愛不釋手，差點以為這長河公主有什么魔法，讓傳說中的月光蓮花鏡從現(xiàn)人間了。
小姐們也不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辨識度極高的鏡子，可自家母親愛的不愿撒手，她們只能看著干著急，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張姮，對方笑著說：“諸位夫人可喜歡？”
眾夫人人忙回過神急道：“喜歡！太喜歡了！但不知道殿下從何處得到此物？這是什么寶貝??？為何比銅鏡還要清晰！”
張姮道：“這東西其實不算寶貝，此物是本宮用銅鏡改良，又讓宮內(nèi)的匠人反復(fù)試驗，才有了讓諸位真正一睹自己芳容的機會?！?p> 眾人紛紛感嘆，都夸贊長河公主的聰慧。
杜若見宴席的氣氛轉(zhuǎn)變，內(nèi)心也止不住好奇，可那些人現(xiàn)在都不約而同朝她看來，讓她心里頓時一慌；這意圖在明顯不過，因為看得越是清晰，美中不足越是明顯，夫人小姐們驚嘆這難得的寶奩之余，也愈發(fā)迫不及待地想得到那貝珠花鈿予以襯托。
可是，杜若是從張姮那里偷來的首飾，她根本不知道那珠的制造工法，除了閉口不言別無應(yīng)對，心里也加倍地怨恨槿綿——為什么張姮改良鏡子的事她沒有提前告知，如果這項技藝她也掌握在手，那城里的這些內(nèi)闈婦人何愁不會任她擺布，助宣王成事！
反觀張姮看杜若已經(jīng)糾集了眾親貴的期許，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放下茶杯又說：“此物昨日呈現(xiàn)皇上，他老人家見過也覺得甚是有利民生，相信很快，這寶奩便可普及?！?p> 杜若原本陰郁的心再度被張姮打壓，沒想到她嚴(yán)防死守到這地步，眼神再也掩飾不住怨毒。
張姮見了，似乎這才“想起”她，忽然說道：“而且當(dāng)日宴席，杜小姐的貝珠花鈿也是美艷絕世，其節(jié)省的法子也倍受皇上夸獎。那時本宮就覺得，若是那花鈿在銅鏡之下肯定黯然失色，也才聯(lián)想到改良寶奩，說來，這也算是杜小姐的功勞?！?p> 杜若趕忙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道：“多謝殿下夸獎，殿下之功勞才是造福萬民的善舉，杜若不敢搶了您的光耀?！?p> 張姮看著她似笑非笑，忽然話鋒一轉(zhuǎn)順著她的話道：“既然杜小姐認(rèn)為本宮所行是善舉，那么倒也提醒了本宮。前天城內(nèi)發(fā)生大火的事，想必眾位也知道了。唉，那些災(zāi)民也當(dāng)真是命苦，之前糟了難，好不容易得了幾日安穩(wěn)如今又橫遭變故，實在是可憐。”
杜若到底是第一次派人去屠戮，見被人揭發(fā)，難免有點心虛，跟著背脊冷汗直冒，可又刺激到了身上的累累傷痕，疼痛讓她姣好的面容逐漸扭曲，但依舊硬撐著跪在地上。
那晚事發(fā)，色膽包天的隱殺士被順便用計除掉，杜若本以為事情鬧大，關(guān)于那七星鎖和張啓之的嫌疑的就能蒙混過去，可沒想到又發(fā)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非但沒拋開，反而因刑部確認(rèn)那場大火系人為后，宣王府再度被扣上嫌疑，張啓之在朝上也頻頻被張昱逼迫，立場被動，五方衙門的人選自然不敢再提，情緒也愈發(fā)暴躁。
可他在盛怒之下，剛一發(fā)現(xiàn)那隱殺士和杜若身邊的丫鬟赤裸地倒在床上，就猜到這一系列的詭計都和她脫不開干系。杜若又向來不敢在張啓之面前隱瞞，他一問便將前因后果和盤托出?？山兴膫麩o比的是，張啓之非但不同情她差點被手下人侮辱，反而下死手地毆打她，更指責(zé)她的無知。若不是宮里的旨意下來，杜若昨天只怕就要亡于張啓之的暴力之下。
這時有人對張姮道：“殿下仁善，這確實讓人覺得慘痛。不過皇上開恩，朝廷也不會置之不理，您不要多慮傷身啊。”
張姮勉強一笑道：“多謝夫人好意了，只這雖然是朝廷的事，可到底民眾在國都內(nèi)流離失所，難堪的始終是皇上。何況這建造新民巷的錢糧剛剛撥派卻又像是打了水漂，本宮看在眼里也著實的心疼。所以今日，也不得不央求眾位夫人伸把手了?！?p> 眾人見張姮說道此處，心里都莫名的緊張起來，畢竟家產(chǎn)可不是她們心甘情愿會給的，可聽張姮又道：“本宮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問眾位，這新制的寶鏡看著可還稱心？”
在座之人面面相覷，王璇這時問道：“這鏡子自然是好的，殿下有話不妨直說吧，若是積德行善，想必眾位夫人是不會有異議的。”
張姮道：“既然大家覺得這鏡子很好，那么本宮就當(dāng)它是個商品，一面一百兩，貨買貨賣，這，想必在座的夫人不覺得虧吧？”
命婦們松了一口氣，畢竟比起家財萬貫，區(qū)區(qū)一百兩就能得到這么個寶貝，實屬她們撿了便宜才是，都齊聲表示愿意購買。于是很快，長慶殿的宮人們一下就收到了共計三千兩的銀票。
張姮對此笑道：“大家各得其所，眾位夫人和小姐有了這物，也自當(dāng)更加嬌艷，美俞天人。日后等杜小姐的貝珠花鈿再裝飾于門面，只怕長陽城的女子都會跟杜小姐一樣成為天上嬌人了。”
杜若對那些恭維的話恨得牙根癢，張姮這時又忽然問她：“杜小姐不這么認(rèn)為嗎？”
杜若一驚，忙道：“臣女不敢，而且殿下所創(chuàng)之物，自是世間最好的。”
張姮又笑著問：“是嗎？那在杜小姐眼里，不知這鏡子價值幾何?。縿e跟本宮說什么無價之寶，這小東西在皇上眼里還沒到那份上，杜小姐照實評估即可?！?p> 杜若看張姮攥在手里的小鏡子深感厭惡，在她看來，不管是張姮所做的還是她本人在自己眼里都一文不值，和那個槿綿一樣是劣質(zhì)的下賤胚子！原本她在自己的美貌和才情面前只該自慚形穢，就如那天的宴席一樣，那才是正確的。憋著一肚子的不甘，勉強道：“臣女不敢扯謊，只是對錢財之事并不了解，這樣的寶物也難以估價，若是殿下非要小女回答，那，那或許，或許價值更高，得有一千......萬兩吧?！?p> 張姮聽罷哈哈大笑，眾人見狀忙問發(fā)生何事，只聽張姮道：“方才杜小姐評估本宮之物足有一千萬兩，那看來本宮是賣得虧了?！?p> 她畫風(fēng)突變，臣婦們心里無不嗔怪杜若的口無遮攔，也都怕這價錢立馬漲到她口若懸河的高度。紛紛表示：“殿下所言甚是，雖然杜小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但對于金錢的概念還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古做生意就是明碼標(biāo)價，賣的人求得也是個信譽，這才是生意之道。我等婦人雖也覺得此鏡是無價之寶，但殿下的物美價廉，才是讓臣婦佩服的地方?！?p> 也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杜小姐慧眼獨具哪是我們這些婦人能及的，成天就知道算計柴米油鹽的俗事。而且杜小姐張口就是一千萬兩，想必這平日也沒少花心思在自己的衣著裝飾上。呵呵，到底是宣王殿下的妹子，出手就是闊氣，只怕他的俸祿都貼補給了杜小姐了?！?p> 杜若嘴角抽搐，都不知如何答復(fù)這些婦人之言。
張姮這時又道：“眾位不用緊張，明碼標(biāo)價，本宮不會食言。只是感嘆杜小姐不但人美，眼界也如此之高。先是貝珠花鈿節(jié)省珍珠的巨額，后是為天家分憂解七星鎖.......哦對了，說到這兒本宮想問問杜小姐，七星鎖解得如何了？原本今日是不想叨擾你前來的，怕你這本就緊張的時辰還被耽擱?！?p> 杜若眼神閃躲，聽著并不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