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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王姬傳

四十七 殘蟻

長河王姬傳 步南宮BNG 4770 2022-04-21 10:58:11

  這一戰(zhàn),直殺到天明才算罷休。

  眾人看著腳下的蜈蚣殘肢,還有甘泉宮的滿目瘡痍,若不是親身經(jīng)歷,誰會相信昨夜經(jīng)歷的一場惡戰(zhàn)。

  他們沒有人是完好,甲胄破爛,渾身血污,但更叫人不忍的,是他們眼神中的驚恐。在收拾戰(zhàn)場時,哪怕只是不慎碰到,讓死蜈蚣的節(jié)身跟著一動,也會引起大批人刀劍相對,直到把蜈蚣的殘身扎到稀爛。

  ——草木皆兵,也就是如此了。

  李珌守著張姮,但同時也在善后各種事宜。昨夜傷亡統(tǒng)計已是過千,各營的調(diào)配和善后處理都不能耽誤。只是看著案幾上的那件甲片,他依舊忍不住滿腔悲憤。

  那是廖曾鎧甲上的獸首紋,是唯一能夠證明他生前身份的東西。當(dāng)廖祈沖到殘破不堪的正宮門上,在廢墟里找到的時候,他第一次當(dāng)著人面痛哭咆哮。只是等東西遞交給李珌時,看著已恢復(fù)了情緒,并無多言,出門繼續(xù)做著本職的事。

  張姮醒來時,已是日照西斜,她隔著幔簾,看到李珌癱坐在一邊,長發(fā)披散遮住了面容,獨顯的疲憊和孤寂。

  張姮不知他睡沒有,可一時不忍心打擾,只回想著昨夜的慘烈,都不敢相信自己再一次從林蝶的恐怖中茍活下來。那凄厲的慘叫,絕望的吶喊,無情的火焚,還有蜈蚣的啃食聲,依舊循環(huán)在耳邊腦海,揮之不去。

  ——這到底是誰造的業(yè),誰受的果,已經(jīng)混淆不輕了。

  殿門外,阜平傳話進來:“王爺,這時候了,您和殿下要不要進些膳食?”

  李珌依舊在座位上沉默不語,可能人真的不堪壓力。張姮看著他胸前的起伏平穩(wěn),當(dāng)真不想人干擾他難得的安眠,坐起身挪到窗邊,喚守在外面的東宮侍衛(wèi)先打發(fā)阜平,這才又靜下。

  這一番直過了半個時辰,張姮先有些躺不住,只因口渴難耐??衫瞰佅雭硎钦胬蹜K傷重,若非如此,以他的警覺,張姮一醒,他自會跟著醒的。既不忍心喚他,就只能自己往茶炊去。本是忍著劇痛,可右腿卻并未像以往那樣傳來痛感,竟然毫無感覺。

  張姮一時不明所以,以往尚在夢中,可她試著走了一步,依舊如剛才一樣,直到扶上桌面,仍是不可置信??粗巴馔渡溥M的霞光,雖然已經(jīng)末路,卻覺得曙光無限。

  “姮兒?”李珌不知何時醒來,可他眼前的一幕,同樣恍然如夢。

  張姮緩緩回身,看向他,同是驚喜欲狂,渾身都止不住顫抖。

  李珌猛地站起,幾乎是一步邁過,險些掀翻了案幾,可驟停不敢在動;他怕眼前真的只是一場夢。直到張姮伸手要他攙扶,猶如初次學(xué)步的嬰孩,這才將她攏入懷中。

  “腿?!我能站起來了!安承,我的腿沒事了!”張姮留著淚,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李珌無語附加,只能盡力給她支撐回應(yīng)。也或者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敢說出口——昨夜,他們失去了太多了。

  東宮除了那十八名護衛(wèi),和留守在曲符城的,又折損了十名侍衛(wèi),五名侍監(jiān)和六名宮婢,雖然他們的數(shù)量跟金陵軍相比微不足道,可卻沒有一個臨陣退縮,足可見其忠義。

  李珌沒將此事告訴張姮,怕她承受不住??蓮垔亲蛞沟挠H歷者,又豈能不知,不過是誰也不敢撩開這層鏡花水月罷了。

  良久,許是站的累了,李珌將張姮抱回床邊,說道:“先喝口水,我去叫阜平他們過來伺候你吃些東西?!?p>  張姮搖頭道:“這屋里沒有菜味,看時辰,別告訴我你學(xué)了辟谷。”

  李珌自知瞞不住她,可實在不是不懂餓,只是他已經(jīng)無暇顧及。張姮明白是為什么,對于廖曾,也算是受教于他,這個人雖然不過幾面之緣,可在李珌的心中甚為重要,位置并不亞于父親——老金陵王李赟升。若金陵王是金陵府的支撐,那廖曾又何嘗不是?放下杯子,將他主動抱在懷中,安慰道:“哭吧?!?p>  李珌只覺得渾身一震,隨即圈住張姮瘦弱的身軀,止不住顫抖起來;他不能哭,因為他是金陵府的支撐??伤撬陌渤?,他可以在她面前哭,悲痛欲絕。

  淚很熾熱,畢竟李珌的心就是熾熱如火的。張姮感覺不到寒冷,因為他們并沒有潰不成軍,反而堅信經(jīng)過這一漫長的黑雨夜,所有的人,都會蛻變出無堅不摧的心,再不會跌倒。

  兩人的憂愁,直到阜平又來問膳才算罷休,張姮前襟已經(jīng)濕了大片,李珌抬起頭看著自己做出的尷尬事,臉色一紅,忽然不知所措起來。

  張姮見人進殿,忙扯過單子遮住。倒是阜平等人壓根沒注意李珌如何,一個個進來跪下,瞬間哭聲震天,鬧得跟靈堂一樣。忙打岔道:“好了,都過去了,也都哭夠了,以后還有的是日子,別一個個跟我怎么著似的。”

  阜安哪經(jīng)得起張姮這么說,要知出事時他還在城里,天未亮聽說甘泉宮遭了襲就急著帶人往回趕,結(jié)果滿目狼藉,慘狀異常,當(dāng)場恨不得以死謝罪??薜溃骸芭抛镌撊f死,大不赦的死罪!奴才怎么能留殿下一個人,是奴才該死??!”

  張姮道:“你要是死了,那剩下這么多事我找誰吩咐去,若再累著了,那你在棺材里不一樣剜心。起來吧,我東宮的人,怎么能這么輕易說那不吉利的字?!?p>  阜安自知說錯話,忙自掌嘴,阜平穩(wěn)著心神提醒他兩位主子一日都未進膳,這才跟著人忙起來,有他們鬧著,倒覺得東宮還跟往日一般,也算是慰藉,只除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安歌。

  李珌見這么多人,倒不想留下,借口去查看傷員就往殿外去。身后王純忽然問道:“殿下的衣服怎么濕了?”

  李珌走得更快了,一下就消失在殿門。

  張姮任由王純和應(yīng)思意為自己換衣,只是但笑不語,而安歌看著她身上的傷痕累累,心境更是低沉。張姮知道她在別扭什么,但現(xiàn)下也不知如何勸,只能問些旁事。

  阜安將連日來曲符城的事說了大概,祛疾院已經(jīng)打理好,而且隨著城民的病癥加劇,發(fā)燒、咳嗽、出血,皮膚幾天內(nèi)變成紅銅色,每日死亡人數(shù)以百計,也就提前開始收容治療。好在新任府丞盡職盡責(zé),一方面維護治安,一方面安撫民心,又公開招聘醫(yī)者會診,加上之前行宮的資助,和駐扎曲符的金陵軍嚴(yán)格巡查,不得有病狀者擅自離城,倒是很大程度控制了局面。

  張姮暗自點頭,畢竟林蝶造成的傷亡過大,而時日上又早已潛伏隱患,盡管母王蜈蚣被除,可死者還是會引起大規(guī)模的疫病爆發(fā),提前準(zhǔn)備,也算及時。

  目前首要的還是甘泉宮內(nèi),宋鈺和馬伯救治傷員,這一夜所受侵害,舊傷新患已是堆積如山。好在雁回谷傳了信過來,后日就能帶藥材抵達。

  張姮看著窗外漸暗,心中感嘆:金陵軍犧牲太大,縱然有再好的藥,也救不回已死的亡靈。

  她又看向安歌,本就孤冷的性子現(xiàn)在愈發(fā)沉默寡言,從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一句話未說。就連李珌進來,也只是恭敬行禮后退了出去。愁眉對李珌道:“得病者,可以用藥,用針??砂哺?,卻是被心事拴住了?!?p>  李珌與他并肩坐著,勸道:“我能理解,諸事壓身,豈止是心累?!?p>  張姮握著他的手忽然問道:“安承,那些蜈蚣尸體,你們打算怎么處理?”

  李珌臉色瞬間不好,當(dāng)然不是因為張姮,只是那些蟲豸雖死,可縱然碎尸萬段也無法解眾人的心頭之恨。

  張姮見他不言,忙道:“這些東西前所未聞,任誰看了也會引起恐慌。但這次我想拜托你不要私下處置,就著那些蜈蚣尸體,讓人全運到空曠地公開焚燒,百姓們要看,就讓他們看!特別是那只母蜈蚣?!?p>  李珌看著張姮,神情復(fù)雜,他沒想到張姮會讓人公開處刑。本以為她會顧慮民眾的情緒,不想引起恐慌。可她卻道:“金陵將士,不能白死。百姓也不能只安于受人保護,對什么都渾然不察,要讓他們清楚自己之所以會相安無事,完全是有人替他們抵擋,不能叫他們被保護的太好了。”

  李珌緊緊握著張姮的手,激動的不知如何言語,張姮同樣不言,輕撫著他也消瘦的臉龐,已是心意相通。

  眼下已經(jīng)掌燈,宋鈺和藥羅款款而來。前者一踏進殿門看見兩人含情脈脈的,忍不住奚落起來:“黑燈瞎火的想親熱,那最起碼先關(guān)上門行不行?”

  李珌臉色瞬間漲紅,一口氣卡住是咳嗽不止。張姮則氣得差點將茶壺扔過去,不過他人還有心情胡言亂語,那看來傷者他已經(jīng)有了把握。

  倒是兩人看張姮能站起來,有些驚訝。

  藥羅不是中土人,并不在乎繁文縟節(jié),用蠱蟲對其檢查意外道:“殿下的腿?感覺如何?”

  張姮道:“我正要去答謝你的幫忙,雖然我的腿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可我今天醒來,就能行走了?!?p>  藥羅面色凝重道:“殿下,恕我直言,您身上的東西......并未消除。至于您沒有感到痛楚,怕是因為蜈蚣毒所致,只是失去知覺罷了?!?p>  張姮扶住自己的右腿,眼神凝固,心情可謂一落千丈,她沒想到昨夜在蜈蚣血口的遭遇,并不是因為那透骨釘借由外力出了身體,只是因為中毒。

  宋鈺也道:“你那個侍衛(wèi)腿傷毫無知覺,就是毒發(fā)的癥狀?!?p>  他說完又看向張姮的傷,那比蜈蚣足刃刺穿厲害了百倍,而母王蜈蚣體型碩大,怕真如藥羅所言。忙為她診脈,可張姮的脈息平穩(wěn),一點也沒有中毒該有的跡象。

  李珌早已忍不住問道:“如何?是否需要......之前那樣醫(yī)治?”他指的是剜肉剃毒,一想到這就忍不住抓緊張姮的肩膀,心中憂心不已。倒是宋鈺不屑道:“這毒對她沒用,既然釘子找不出來,那留著這毒也未嘗不可?!?p>  李珌聽罷,心緒煩亂如麻,張姮這副瘦弱的身軀又受了波折。

  倒是張姮覺得又能站立行走,再不是個累贅而心生雀躍。既然母王蜈蚣都奈何不得她,就全當(dāng)是上天意外相助了。

  藥羅此時拱手道:“公主既然不愿去韶音,可這傷到底與韶音共同的大敵有關(guān),藥羅自知無能,所以今夜便與您辭行,待回去韶音將消息告知,或許掌教使會有辦法替公主治療。”

  張姮有些歉疚,雖然韶音秘法它不懂,可也看得出為了操控那些昆蜉,藥羅必是精疲力竭,哪里肯愿:“今夜已經(jīng)晚了,而且你跟著宋鈺忙活也必定困乏,不如休息幾天,等養(yǎng)好了身在回去也不遲?!?p>  藥羅卻搖頭:“殿下好意屬下心領(lǐng),可是韶音人自有教規(guī)在身,藥羅不敢有違?!?p>  他執(zhí)意,說什么也留不住,張姮只好叫來阜平給他多準(zhǔn)備些盤纏和通關(guān)文牒,權(quán)當(dāng)是對他一番盡力的報答。

  等送走了他,宋鈺還在殿里不肯離去,就那么杵著甘做擺設(shè)。李珌也想到他說得話就忍不住面紅耳赤,說了句晚了,就退出去忙別的事了。

  張姮看著宋鈺說道:“你說走了他,是有什么話不想他知道?”

  宋鈺大咧咧坐在凳子上回嗆:“他都知道你命不久矣了,我還能有什么說的?!?p>  張姮語塞,宋鈺裝看不見,繼續(xù)道:“哼,有些事看開了,也就沒什么遮遮掩掩的。虧他是個王爺,情竇初開的年紀(jì)也抹不開面子。其實這有什么?你是個殘廢,他也是,這反而公平?!?p>  張姮卻嗔怪道:“你不懂?!?p>  宋鈺不屑道:“我也不想懂。我留下來只是想告訴你,府丞遞了兩次加急的奏報給朝廷,可這都一個月了還沒旨意下來,若皇帝老兒是覺得副都一切充盈不在乎,那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吧?!?p>  張姮有些詫異,這曲符距離長陽并不遙遠,何況疫病自古的傳播迅猛,稍不留神就會被波及,張思戚不可能會把威脅自身的隱患怠慢,于是答應(yīng)宋鈺會立即親寫一封密折催促。

  而且說到這兒,槿心最近怎么也不在傳信過來,到底長陽是怎么情況?看來派人去的時候得好好查查了。

  不過近在眼前的,得先好好解決一下。

  天明后,甘泉宮下轄的村落農(nóng)戶外出農(nóng)作時,看到金陵軍抬著無數(shù)條大蜈蚣,在空閑地上堆積,猶如一座小山,可謂掀起了不小的風(fēng)浪。一傳十十傳百,幾乎家家都跑來觀看;這可是他們這輩子做夢都不曾遇見的奇景!

  而當(dāng)那只母王蜈蚣被推出來時,民眾是徹底沸騰了,只聽金陵軍都尉吼道:“眾位不要擁擠,勞煩給騰出個道來。前天晚上雨夜,這妖孽領(lǐng)著小怪爬到外面襲擊!金陵王爺和長河公主率軍抵抗,一夜奮戰(zhàn),已將此妖孽鏟除,今日當(dāng)眾燒毀,還請諸位以后嚴(yán)加防范,不得讓此妖物的余孽再有可乘之機!”

  農(nóng)戶們團團圍著蜈蚣山,各個驚詫不已,有的婦人和孩子更是看得面色慘白,所有人這才明白連日來的傳言,還有果蔬里頻頻出現(xiàn)的蜈蚣蟲患都是真的。

  其中一個年級十四五歲的少年抓起石頭朝蜈蚣扔去,并大喊:“就是這些妖怪害了我爹我娘!我說過他們是被蜈蚣咬死的!你們當(dāng)初不信!現(xiàn)在怎么樣——!”

  跟著也有不少人喊起,說他們死去的家人墓里爬出了很多一臂粗的蜈蚣,還有人說看到有蜈蚣從人身體里破腹而出等等。原來這些話之前都被人當(dāng)做瘋言,現(xiàn)如也算是真相大白,再不敢當(dāng)做兒戲。看著金陵軍撒上桐油,一把大火將它們燒的干凈,全都亢奮歡呼起。

  消息傳回甘泉宮,張姮和李珌也算放下了心,看著一片蕭條的宮址,實在不是能安居,于是整軍準(zhǔn)備回鳳陽行宮。

  在此之前,李珌下令為雨夜慘死的廖曾和眾位將士們修了一座極大的衣冠冢,因人數(shù)太多,墓碑最后只篆刻了“金陵英魂冢”四字。心中縱有不甘,但一切再不能回頭,待每個人灑酒敬香祭奠后,便朝著曲符城進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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