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清望向李覓,眼含熱淚,心潮洶涌,激動地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
想自己因家境貧寒,幼年之時(shí)未能入學(xué),雖旁聽了數(shù)年,識得幾個(gè)大字,但終歸,還不能算得上讀書人。夏至翌日離開鹿伊尋李瑤,算如今已五十多日。山高水遠(yuǎn),路阻且艱,經(jīng)歷種種,不堪回首。誰曾想,竟能于無盡的忘道山脈之中,遇見李瑤的父親,這修得的是何等緣分!
柳木清如此想來,遂跨前一步,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李覓腿一軟,險(xiǎn)些跪在地上,趁柳木清彎身之際,慌忙站起;轉(zhuǎn)瞬之間,李覓又為自己恭維之計(jì)的得逞而暗自叫絕。
李覓問他是何許人也,柳木清整理情緒之后,說:
“晚輩柳木清,是鹿伊縣第一武士,因?qū)だ睢?,因?qū)ひ慌笥?,偶然路過這里。此番打扮,說來話長,絕非晚輩平日之癖好,實(shí)屬無奈之舉措。唐突造訪,實(shí)屬偶然,未帶禮物,還望見諒。今日有幸,能一睹李老前輩的風(fēng)采,真是三生有幸,不枉此生!”
不知怎的,當(dāng)李覓得知柳木清為鹿伊縣同村后輩者,認(rèn)識自己不說,甚至還十分仰慕自己!那顫抖的雙腿竟自硬朗,軟綿之后背竟倏然堆砌出脊梁。
李覓手捋胡須,認(rèn)真地打量了一番,心中暗想:
此兒胸懷五岳,腳踏昆侖,眼有日月,手托虛空,因心上人而來,為有情人而往,到底是風(fēng)流天地外,人間有情中。眉目之間,亦有其父柳山河之秀美哉。
“柳兄弟怕是認(rèn)錯(cuò)人了,承蒙錯(cuò)愛,愧不敢當(dāng),實(shí)不相瞞,老夫乃莊姓也?!?p> 李覓說完,暗自成傷,其中原委,恥于為人道也。
柳木清詫異于心,定睛再看,雖有七分相似,竟也不能斷然辯得,遂鞠躬致歉,請教老先生大名。
李覓聞聲,望向窗外,良久,咽氣曰:“莊覓也?!?p> 柳木清心上一涼,更是篤信其為何人,只是不知其為何不肯坦然相見。然,柳木清杵在書山書海之間,只覺得頭暈?zāi)垦?,胸口發(fā)悶。但見李覓背身望外,心事重重,不知為何,亦不好發(fā)問。
且看李覓立在木桌前,不時(shí)透過洞口小窗俯視外面世界;不時(shí)又暼一眼立在窗口一旁的破舊鐵鍋,鍋心正中鑿嵌一株古藤,藤蔓順窗口而出,概不知蔓延何處。
二人沉默之時(shí),那幼熊竟忽然從洞門跑來,穿過柳木清,徑直跑到李覓身前。李覓為之一振,頓時(shí)容光煥發(fā),須臾之間,判若兩人!
原來那幼熊竟為李覓所養(yǎng),名喚:不。
李覓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做著各種表情,打著各種手勢,情真意切,詢問小不:為何昨日清晨出發(fā),今夜傍晚才歸;還有,交給你的任務(wù)完成沒有?
小不立在木桌上,目不轉(zhuǎn)睛,看得認(rèn)真,聽得仔細(xì)。待李覓問完,它便張牙舞爪,連蹦帶跳,匆匆比劃起來,其大概意思是:
回稟主人,東西已經(jīng)送到,是其弟子白露所收,并未得知其主人在家與否;歸來之時(shí),本也無它,只是過河之前,夜色已深,忽聞得一陣簫聲,而知覺盡失;后竟不知自顧自地走于何處,迷路山林之際,饑腸轆轆之時(shí),幸得那人救助。
柳木清立于一旁,早已目瞪口呆!但見小不伸手指他,才稍稍回神:
只見小不指向自己,又雙手托在兩鬢,托舉起一件不存在的東西,遞向身前;緊接著,小不繞了半圈,來到對面,雙手接住,并啃食咀嚼起來,揉了揉肚子,還打了個(gè)飽嗝。
柳木清似乎看懂,于暗自驚呼之中,回想起《萬族回憶錄》。撤步洞門,找到其書,翻到“熊言熊語”,逐字逐句,翻看起來,一時(shí)間,竟是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合上書后,柳木清上前再看。只見那二人眉來眼去,手舞足蹈,你一言,我一語,聊的竟是些不堪入目的事情!
李覓問小不,送出禮物之時(shí),可見白露腳踝之傷好了些沒。小不說:那女子腳踝已經(jīng)病愈,但走路忽高忽低。李覓接著又問:有沒有悄悄折返,回去偷偷看一下不見潭的女主人。小不說,按您的吩咐,偷偷跑回去見過。李覓大悅,問它:怎么樣,和前些年比有沒有變化?小不皺眉頭,似乎不好說,便伸手在空中畫了一個(gè)桶。
二人望之,一同陷入沉默之中。
想當(dāng)年,李覓為尋莊夢,忍痛拋下一雙兒女,毅然離開鹿伊縣,從此之后,再也沒有回去過。
原來,李覓出西關(guān)之后,未有數(shù)月,便覓到了莊夢的影蹤,溯河而往,最后一直跟到忘生河旁一凹潭水。李覓整裝束發(fā),多次拜訪,卻未得一見;所見之青衣女童,名為白露,剛學(xué)走路,尚不能言,堵在門口,拒不接客。
幾天之后,李覓再次登門之時(shí),卻見凹潭之前,忽而多了一碑碣,上有狂書,曰:不見潭。
李覓心如冰凍,眼起寒霜,想村民之嚼舌,何以竟成夫婦之離間;苦思冥想,竟也參破不得。一腔相思一河水,一年更比一年長。
李覓心懷往昔之情,日夜守望不見潭。偶然之間,竟于河對岸山上尋到一神仙洞,洞中更有藏書閣,閣中之書,可謂囊括宇宙,包羅萬象。藏書閣最里側(cè),有一洞窗,透過小窗,恰能望見不見潭。
日出下山日落歸,夜夜遙望潭中人。楓落草枯秋將盡,風(fēng)吹柳綠春又回。今朝夢里不相認(rèn),當(dāng)時(shí)含笑臉低垂。一河人遠(yuǎn)天涯近,兩地影瘦黃花肥。
此去經(jīng)年,初心不改。
李覓整飭洞府,立“忘不了洞”,修“覓夢閣”,并暗自發(fā)誓:此生,此心,唯莊夢一人爾。
立洞修閣之日,李覓攜禮物,下山渡河,再次登門不見潭。白露接見并去稟告,回來之時(shí),仍說不見。
李覓恍惚見到莊夢身影,隔木門遙呼其名:“夢夢,夢夢!”不料門內(nèi)潭中,竟有回聲,竟然真是莊夢,曰:“你走吧,我是不會再見你了?!?p> “為什么?。俊?p> “沒有為什么,不見就是不見!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已經(jīng)忘了,你也忘了吧。”
“我怎么忘?我忘不了!”
“忘不了就回去慢慢忘!不說了,下了?!?p> “夢夢,夢夢!”
李覓再喊,竟已無聲,只白露仰頭望,概其垂髫年紀(jì),尚不知愛恨悲歡,見李覓聲嘶力竭,無可奈何,反只覺好笑。
李覓千愁萬緒,礙于白露,而不能盡興痛哭,強(qiáng)忍之下,以致胸口堵悶。深情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愛便死無葬身之地。
悲痛欲絕之下,深情成傷,愛亦成恨。
那日傍晚,李覓心灰意冷,頓生決絕,臨走之前,沖不見潭大喊:“莊夢你記住了,以后我要是再來找你,我就跟你姓!”夜深之時(shí),李覓傷心欲絕,于半醉半醒間,磨掉了洞口石頭上的“不”字,并發(fā)下重誓,如莊所愿,他一定要“忘了”!
李覓望向小不身前那個(gè)不存在的桶,望了很久,時(shí)間像是足足過去了十五年。柳木清與小不面面相覷,概不知李覓心在何處,何以滿面哀傷。
“莊前輩,您沒事吧?”柳木清問。
李覓聞聲回神,繼而緩緩直起身來,望向洞外,道:“世事難預(yù)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