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史官從不立山旁回到家中，尋簿覓毫，鋪于桌上，但將一日之事，細(xì)細(xì)記來。卻說寫到“王桂花而立已逝”一事之時(shí)，竟墨盡毫干，遂四處找尋硯石，竟不能得。
恰逢此時(shí)，忽聞得門外有哭訴之聲！
小史官慌從桌下爬出，奪門去望；但見村前河旁，竟有二人，遙遙乎而不能看清。小史官心懷疑慮，踱到村口，竟見此二人乃是李覓和巫女。二人迎面而站，李覓俯身，正同巫女說些什么。
巫女垂頭嗚咽，氣不成喘，繼而仰頭大呼：“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你來說！”
原來，先前頭磕暗石之際，巫女竟自重獲回憶！然過去曾經(jīng)，不計(jì)其元，概時(shí)間往復(fù)，日月接踵，所有日子之重復(fù)者，皆如一日；所有事件之尋常者，皆不可記——而唯獨(dú)某元寅會之中，巫女因愛成恨，而發(fā)下“人之不立不如死”之惡咒一事，竟倏然蕩起，盤桓于其腦宇，不能彌散。
巫女誠惶誠恐，四處躲避村民，而逃回家中！門閂扣上，遂癱倒在地，失魂落魄，復(fù)望觀影院之高閣，自知那日曾被羊角辮攬手嬉笑于宅院一幕，倏然遠(yuǎn)去，已然成夢，從此以后不能再得。
概年歲之久，破不立魔咒之法，巫女已然不能記。今，阿花不立將死，幕后之黑手，竟是自己！
巫女想來，泣不成聲！復(fù)望院中所晾眾多之披風(fēng)，皆出于阿花之手；巫女不擅田紡，無米無布，無業(yè)無收，只能靠采摘野果，置換衣食。阿花非但沒有拒絕巫女，反而披風(fēng)做好之際，還贈其一些米糧。
巫女愈想愈悲，想自其發(fā)下惡咒之后，鹿伊縣之村民，不計(jì)其數(shù)之不立者死于非命！阿花將死，巫女和老郎中尚不能承其悲；無數(shù)之不立者既死與將逝，大地之上尚活者竟何以受？
暗中探望阿花之時(shí)，巫女心中已生決絕。但聞阿花將逝之際，所憂者竟為自己！巫女含淚奔出，踱向忘生河，欲跳河尋短，以死破咒！
然，那時(shí)李覓正于河旁癱坐，聞道也好，等人也罷，概是驟然白頭后，心已成死灰。見巫女含淚跳河尋短，便騰空而起，救其于河水之中，遂將鹿伊縣不立之魔咒的緣起告予巫女。
巫女大呼說她知道，繼而哽咽：“我不想要阿花死！但是，方法——破解咒語的方法，我不記得了！”
話音剛落，巫女又要跳河，猛然被李覓攔?。?p> 小史官立在村口，心急如焚，但見二人情緒激動，似乎在聊重要之事！上前一步，顯得唐突；原地觀望，又聽不真切！
猶豫之間，忽見李覓蹲下身去，沖巫女講了什么。巫女片刻未動，忽然之間，竟調(diào)轉(zhuǎn)周身！
小史官慌忙匿到石后，但見巫女一邊抹淚，一邊奔向藥鋪的方向。復(fù)望河床那邊，李覓已然癱坐下去。就在那時(shí)，天地倏然一亮！察覺之際，但見萬物黯然依舊，只一輪明月寂寞高懸。
小史官概不知發(fā)生何事，欲問李覓又覺不是時(shí)機(jī)，遂折返家中。找尋良久，終于墻角處尋到硯石。持毫蘸墨，欲續(xù)前文，“王”字未落，忽覺屋中一暗；復(fù)望門口，竟赫然出現(xiàn)兩人！
阿花復(fù)活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傳開，鹿伊縣不立之魔咒已被破除的流言漫自形成。村民們半信半疑，半懼半期，終在三月之后，確信下來。
老郎中而立無恙，遂履當(dāng)日之約，敲鑼打鼓，大擺宴席，當(dāng)著李覓、周筆暢、孔乙和鄉(xiāng)親鄰里之面，迎娶來阿花；二人跪拜于李覓膝前，發(fā)下了一生一世的誓言。
李覓望向膝下二人，遂想起日后，王桂花因孕產(chǎn)而發(fā)福，拋夫棄子，隱匿山林，從此不再相見；而丑兒又困于往昔之情濃，苦苦尋覓，而不得一見，最終寂寞潦倒一生。
“老爺，您怎么哭了？”
“我真心替你感到高興！”
樂隊(duì)聽聞是喜淚，便加了一把勁，敲鑼打鼓，歡樂之聲愈大，而李覓之淚愈流。
冬至之后，天寒地凍，絕非緊要之事，無人肯踏出家門一步。
老郎中和阿花新婚已有時(shí)日，照常理來說，本該平淡下來；誰曾想，二人竟日日牽手搭肩，夜夜笑聲不斷！誰能想到，貌似憨然的老郎中，竟然還會講一些俏皮話！二人日夜相處，情投意合，雖談不上干柴烈火，但又過于如膠似漆。
笑聲之下，李覓更覺寂寞，非進(jìn)食入眠之際，絕不留于家中。
登不立山，越忘生河，探北岸森林，李覓于不見、不聞、不說中，而有所見、有所聞、有所悟。
卻說這日飯后，李覓剛欲起身，去往忘生河聞道；忽見丑兒和王桂花肩挎包裹而跪于膝下。
李覓知道，終有一天二人會搬出去住，就像“兒大當(dāng)遠(yuǎn)游，女大不中留”一樣。二人于李覓膝前哭泣，說要搬到阿花的裁縫鋪。
李覓從不愿多看丑兒一眼，但當(dāng)這一天來臨的時(shí)候，他的心里還是漾起一絲難過。他站起身來，將二人扶起，遂背過身去，良久，說：
“永遠(yuǎn)都不要忘記你們對彼此許下的誓言！永遠(yuǎn)都要記得！——去吧?！?p> “老爺——”
老郎中歇斯底里，別離之際，似乎有千言萬語還沒來得及訴說，卻忽被阿花攬其手臂，拽出門去。
李覓仰頭面壁，但覺二人剛出房舍，而寒潮涌進(jìn)，不覺身體一顫，不勝凄寒！想李家恩澤丑兒一場，丑兒終算有情有義，知恩圖報(bào)，忍數(shù)十載之寂寞，撫李家一雙兒女，仁至義盡矣。
面壁良久，一動未動，說是沉思，實(shí)則干等。但聞屋外寂寂無聲，遂添衣戴笠，款步出門，忽覺北風(fēng)凜冽，撲面如刀！
李覓垂首，執(zhí)笠遮面，遂行于鹿伊縣空巷之中。路過裁縫鋪時(shí)，忽而駐足，心想，或是藥鋪家中能有而此二人急需之資。行至木門，執(zhí)手欲扣，但聞院中笑聲忽起，連綿不斷，始覺此扣乃是多余耳。
行至忘生河旁，但見河水沉沉，河岸以北，林木枯寂，天地之間，一片消殺衰颯之氣象！
李覓盤腿坐空，靜心聞道，但聞水聲汩汩，而忘身于何處。概不知白色冰花，漫天飛舞，千愁萬緒皆去，是年初雪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