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年輕人垂喪著腦袋，跌跌撞撞地走進酒館，幾乎是摔倒在了桌前的椅子上。他的頭發(fā)從發(fā)髻中散落下來垂在眼前，黑色的衣服上滿是灰塵的痕跡，一副狼狽的模樣。
酒館的老板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他靜靜地走過來，板著一張臉：“這位客官，您要些什么？”
“要一壺酒?！蹦贻p人沉默了半晌，艱難地吐出四個字。
老板看著他，皺了眉：“您——”
那人在懷里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來。他抬起頭，用一種警惕與恐懼到近乎兇狠的眼神看著老板：“夠了么?！?p> 老板愣了一下，只見與他對視那人的臉上有著十?dāng)?shù)道劃痕，該淌的血淌盡了，干在那張蒼白的臉上，成了一道道暗紅的血痕。倘若換一個膽子小一點的人，一定被嚇得站不住腳了。
他還是點了點頭，收了玉，取了酒來。
年輕人剛呡了一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渾身禁不住地發(fā)抖。
塞北的夜很冷，酒也很烈，和中原的酒全然不同。
“酒喝不下去，就先喝點水吧?！崩习鍖⒁槐爸鵁釟獾乃诺侥贻p人面前。
年輕人接過杯子，將失去知覺地雙手緊緊地附在了上面。
酒館里沒有別人，只有老板和一個花了大價錢買酒取暖的客人。伊昀帶著郭保友到的時候，瞧見的就是這般情景。
“那就是北敬。”伊昀側(cè)過頭在郭保友耳邊道。
他口中的北敬是當(dāng)朝的太子，奉皇帝的命令，親率三十萬精兵前來討伐擁兵自重的燕王。
“您確認(rèn)嗎？”郭保友問。
“確認(rèn)，我不會認(rèn)錯的?！?p> 言罷，伊昀揚聲對酒館老板道：“還是老樣子?！?p> 他徑直走到北敬對面坐下。
北敬一瞧見伊昀，方才有些紅潤起來的臉色又蒼白下去——燕王伊昀，這個人他是認(rèn)識的。
“他怎么追到這里了？”他心里恐慌。
只見燕王向他微微行了個禮，靈巧的嘴一張一合，吐出不少好聽的話來。北敬頭腦昏昏沉沉，伊昀的話從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唯一聽清楚的只有最后的一句問話：“我該怎么稱呼閣下？”
北敬愣了愣，道：“......鄙姓景。”
“景公子。”伊昀笑了，“相逢即是緣，或許我們在此相遇，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只是今日我來得不巧，未能與景公子暢談，實在是遺憾。”說到這里，他還頗有模樣地嘆了口氣。
伊昀轉(zhuǎn)而對身側(cè)的郭保友道：“帶景公子去我客房中沐浴修養(yǎng)一番，我明日再去叨擾他?！?p> 北敬往心里憋了口怒氣，嘴上仍是恭敬得模樣：“有勞了?！?p> 郭保友和伊昀對視了一眼，桌下垂在腿上的手忽然被扣住——有人往他手中塞了一個圓潤的小藥瓶。這瓶子的質(zhì)感他熟悉，里面盛得是燕王府祖?zhèn)髅胤街瞥傻?、治療皮外傷的特效藥粉?p> 燕王府上的每個人都有一瓶，伊昀這是要把自己的拿出來給北敬用了。
郭保友意會，隨即引著北敬離開了。
目送二人走遠，酒館老板這才走過來，將那剔透的玉交到了伊昀手中。
伊昀把它小心翼翼地裝進口袋里，問老板道：“焦醫(yī)師還在城里么？”
老板搖了搖頭：“五日前辭的行?！?p> 伊昀皺了皺眉。
老板解釋道：“您親自率軍迎戰(zhàn)的前一日?！?p> 伊昀想起來了，那一整天他都和于太極待在一處，討論著要如何迎戰(zhàn)。
他又問：“焦醫(yī)師辭行前，可有交代什么？”
老板道：“只是叫您不要過分勞累，其余的便沒有了?！?p> 伊昀點了點頭：“他應(yīng)該走得不算遠，快馬加鞭，兩日應(yīng)該足矣。我明日一早便出發(fā)，待你見到郭保友，囑咐他務(wù)必好好招待北敬。”
見老板點了頭，他便放心地出了門，隨之落下了塞北夜里的一絲涼氣。
卻說郭保友托人準(zhǔn)備好沐浴用的熱水、留下藥粉瓶后便親自到后廚燒鍋做飯，從后廚端上來了一碗熱粥和一碟菜時，“景公子”經(jīng)過一番梳洗，整個人的精神都好了不少。
倘若拋開臉上交織的唬人的傷口，這還是個別致的美人——劍眉鳳目，不怒自威。
看見郭保友手中專門為自己做的熱粥和熱菜，北敬的笑里便摻上了幾分嘲諷的意味：“只因在此處偶遇，就想著與我結(jié)交，燕王還真是率性?！?p> 郭保友早有預(yù)料，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蓮華將軍、于太極、楚逸，原本都是市井凡人，如今被燕王招入麾下，皆有了不小的作為。他自有識人的辦法，我雖與他朝夕共處，卻也參不透他?！?p> “只可惜我既沒有蓮華將軍的武功，也沒有于軍師的智計，更不是楚逸那般深謀遠慮之人。”北敬道，“燕王若要我為他效力，恐怕是要失望而歸了?！?p> 郭保友臉上笑容依舊，見北敬無意與自己談話，便了卻了話題：“明日我?guī)M城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吧，天色不早了，您早些休息，我就不叨擾了?！?p> 言罷，起身離開了房間。
北敬在床上靜坐，本不想吃敵人做的飯。然而眼前菜肴陣陣飄香不斷，自己腹中饑餓，渾身乏力，又不由得有些動容。
“罷了，敵人做的就敵人做的吧，這又不是飯的過錯。橫豎都是要吃的，就算飯里有毒，吃飽了上路也總比做餓死鬼強。”
他這么一思量，最終動了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