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北粲這日從梅園中回來,將自己親筆繪制的五張梅花圖在西鳳面前展開。西鳳仔細打量,從中挑了一張出來——畫中梅花樹枝干強勁粗糙,細嫩枝丫上綻放著胭脂色的梅花。
“你怎么選了這一張?”北粲問道。
西鳳端起手中的筆來蘸墨,反問:“選這一張有什么不妥之處么?”
“沒什么不妥的,只是畫的時候走神了片刻,有一處畫的不好?!北濒拥溃S即指了指枝丫上的一只筆觸略顯粗糙的花苞。
“人難免會有過失,就算是圣人也一定會有犯錯的時候,世間常理皆如此。畫者亦然?!蔽鼬P便笑著說道。
隨即他提筆在畫中留白處寫下:“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不知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jīng)冬雪未銷。”
那字寫得清秀端正,北粲雖然看他寫了無數(shù)次,再看時卻還是覺得賞心悅目。
“這是張正言的《早梅》。”北粲輕聲念誦畫上的詩句,隨后眼前一亮。
西鳳微微點了點頭:“正是。我想將這一首詩贈予楊公,希望殿下可以待我轉(zhuǎn)達。”
北粲便道:“你是我最親近的食客,可以與我一同出席?!?p> 他曾多次邀請西鳳與他一起出席各種宴會,每逢此時,西鳳便以“身份低微”為由推脫。太子對士人之流最為重視,聽見這話便覺得心中梗塞,好似有什么東西壓抑心頭。
西鳳默然了片刻,眉目之間的凌厲難得溫柔了幾分:“殿下,我今日,其實是來與您辭別的?!?p> 北粲隨即愣住了。
只見眼前人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禮,鄭重道:“鳳今生有兩大幸事,一遇商翁承其厚業(yè),二遇太子常侍左右。商翁識我于家徒壁立之時,而殿下救我于短志窮盡之際,迎我為曉風諸先生之首,待我如長兄。鳳亦為殿下謀,欲報君恩,而今有九公輔佐,我便也無從報恩了?!?p> 昔日西鳳十六歲為市井俗人,身無分文,流落街頭。秦地富商商翁從他身旁走過,一眼看中了他,說他有“能人之相”,收他為義子,臨死前將家業(yè)盡數(shù)傳給了他。西鳳自認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奇遇,而商翁則是他命中第一個貴人。
商翁死后,西鳳便以發(fā)揚商氏家業(yè)為志,生意蒸蒸日上。卻在三年前,秦地的雍州府以“私斂國財”之名將商家家產(chǎn)洗劫而去,西鳳為躲避官府追捕一路向東。便是在逃竄的途中,他遇見了北粲,又依靠著他免去了自己的罪名,來到曉風軒中,一度代行皇子之務。西鳳覺得這算得上是他人生中第二個奇遇,北粲則是他命中的第二個貴人。
“此九公不如君一人令我安心。”北粲道,“你若也不喜歡他們,我便問父親,能不能叫他們走?!?p> 西鳳聞言忙道:“天下大事,豈可由一人喜惡善作決斷;父子之情,豈可由鳳一人而生間隙。只是感念此恩重于泰山,鳳盡此生難相報,想是天命使我終生難忘殿下,須相辭而遠行。故攜薄禮以表心意?!?p> 隨即有人帶大筆銀兩——足夠北粲三個月的宴會開支——走上前來,行至兩人面前停下。
西鳳從旁人手中接過來兩只盒子,遞到北粲面前:“上次我托江公將此香獻給陛下,聽說陛下對它很是喜愛。這是西域的特制香料,只有秦地的商人能換到,甘隴一帶正好也是我在經(jīng)營,便托人又帶了些回來。你改日將它呈上去,就說是友人相贈,不必提我的姓名?!?p> 北粲眼眶微潤,遲遲不愿接。
他問:“你離開曉風軒之后,要到哪里去?我若尋你,四海之境,又要遠眺何處?”
“天涯路遠,有緣必會再相逢?!蔽鼬P如此回答道。
那日北粲拉著他的手惜別許久,聲淚俱下,西鳳這時才意識到,有些人雖然表面上毫不在意,心里卻不知動容了多少回。
太子最終還是答應了他。他說北粲不必再為自己送行,北粲也就聽他的,沒有去,只是叫馬車夫好生行路,莫要叫他在路上難受了。
闊別了太子,西鳳將一直隨身攜帶的簫拿出來,在顛簸的馬車中反復觀賞——那只簫是用上好的湘妃竹制成的,祖輩傳了幾百年,他父親臨死前將傳給他,叫他務必好好保存。
吹起了熟悉的曲子。簫聲悠長,徑往西去。
人言尚不為人解,曲聲更得幾人聞?
匈奴軍營中,那張老舊的棋盤上,一粒白子緩緩移動。棋盤旁的人聞聲而顧,莞爾一笑。
正所謂:君聽謠傳心慈軟,父子相見仍君臣。了定身前繁雜事,闊別舊日舊恩人。
到下回:酒間笑斬監(jiān)察史,輕騎巧奪雍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