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情?!?p> “啥事?”
“陰謀?!睆埨蠞h眉毛皺成一團,“我說你兒子一定在搞什么陰謀。”
“他讀研這幾年除了過年,平時啥時候回來過?往日里趕上國慶那種大假期,打電話我還沒開口讓他回來,他就先說有事堵我的嘴。這次從你那聽說我感冒就回來,當我是傻子嗎?”
“我看就是你想的多,平時小心眼揣摩別人,現(xiàn)在自己兒子也這出。”張母不待見自家老頭這作派。“孩子平時忙沒空回來你挑理,現(xiàn)在聽說你病了趕回來,你又說有陰謀,咋就你這么難伺候?”
張老漢不理會老伴的埋怨,隔著窗盯著菜園里干活的兒子看,恨不得能看出一朵花兒來,這個讓他引以為豪的兒子,他恨不得把他的腦子扒開來看看究竟,里面到底裝的是些啥想法。
“神神秘秘的。”張母嫌棄老頭子神神道道的作派,卻又忍不住好奇,下了炕走到他身邊一同往外看,“新陽懂事。你看看回來就到園子里干活,這都初伏了,村里好多人家白菜都種了,咱家這兩天也得種了?!?p> “初伏的蘿卜二伏的菜,不著急。”張老漢看著在菜園里揮鋤頭干活的兒子沒覺得高興,眉頭越皺越緊,“他說沒說啥時候回去?”
“要問你問去,這惡人做的事別往我身上推?!睆埬覆桓吲d了,“孩子昨天剛到家,就問他啥時候走,孩子還以為是在趕他呢?!?p> “就你想的多,回自己家誰能趕他,他又不是外人。”張老漢雙手往后背一搭,往外走。
張家的房子是早些年的供銷社,供銷社撤銷后他給買了下來,房子有二百多平米,一半住人一半做倉庫。張家院子很大,有四畝多地,四周是供銷社時圍的紅磚墻,四畝地中間是一條紅磚鋪的路,其他地方都用來做了菜園子。
張老漢蹲在地頭和兒子沒話找話說:“你那手是握筆頭的手,這農活你可干不了,放那吧,我和你媽吃完飯捎帶著干,幾天也弄完了?!?p> “爸,手哪里還分干什么用的,你是農村人,我是你養(yǎng)的,也是農村人,翻壟弄個菜園子我都做不了,走出去還不得讓人笑話我忘本。”張新陽指了指他翻出來的幾壟地,“爸,你看看咋樣?”
張老漢嘴一癟,不再開腔,陷入了沉思中。兒子說的話也在理,他找不到詞來反駁他。
北方農作物都是一年一茬,開春種的土豆,成熟之后起出來,土豆地翻一翻再用來種秋白菜,張老漢做農把式是把好手,按往年來說,這塊地早就弄好了,今年病了一場,白菜地就耽誤了。
不過原本坑坑洼洼的菜地上,如今整齊的趟出三條壟,上面的土打的也松,壟也平坦。
張老漢是種了一輩子地的莊稼人,都挑不出毛病來,或者說兒子弄的比他弄的還好。
地壟上看不到大的土塊,莊稼人都懂的理,土壤松軟,種出來的莊稼才好。
“咋樣?弄個壟你都弄不好,你還能干啥?”張老漢性子就這樣,想在他嘴里聽到夸別人的話難,哪怕對從小就優(yōu)秀的兒子,也吝嗇的不肯夸一句,“你媽問你回家能待幾天?之前在電話里就聽你說工作已經找好了,家里這邊沒啥事,你也別耽誤工作,該辦辦你的事去?!?p> 張新陽不接這話,雙手把著鋤頭撐著大半個身子:“爸,你種一輩子地,在你看來什么才叫會種地?”
“會種地?”兒子突然問這么一句,張老漢一時有些懵,不過也只是一瞬間,回過神來后,張口就來,“要說種地這事,只要看一遍別人怎么種那都會種,但種出來的糧食產量高不高,就得看各人的種地經驗了。就說咱們家種水稻,從挑種子到育苗,育出來的苗好不好,直接影響水稻秋天產量。水稻栽到田里后放水施肥,哪一樣都要管好,一個地方不注意,都影響產量。要說啥叫會種地?秋天的時候誰家的糧產量高,誰就最會種地。”
張新陽早就料到他爸會來這一套磕,笑瞇瞇道:“爸,你這么說那我得說兩句了,你這想法可老套了,得學習學習,與時俱進了?!?p> 張老漢樂了,點了只煙,慢慢的抽著:“別看你讀的書比我多,種地這一點上,可不是你們課本上說的那么簡單?!?p> 院子里一只雄糾糾氣昂昂的大公雞帶著幾只母雞在散步,張老漢的話音一落,正好配合著他“喔”了一聲,似在贊同張老漢的話。
張新陽上的是農業(yè)大學,當初兒子考上農業(yè)大學的時候張老漢也確實震驚了一下,他就盼著兒子考上大學脫離農民這個身份,結果兒子考的大學還是學種地,他心里多少有些遺憾,面對村里人的恭喜和羨慕,又只能硬生生把這話憋回肚子里。
這些年兒子放假回家,父子兩個也聊起過在學校的事,兒子說的話太專業(yè),張老漢聽得一知半解的,慢慢的也就不關心了。
兒子大學畢業(yè)那年又考上研究生,張老漢不知道研究生哪里好,可知道一般大學生都考不上,離博士也很近,就覺得兒子很厲害,心里飄飄的,兒子當年考上農業(yè)大學那點遺憾也沒了。
以往兒子也對他種地那一套有很多說法,張老漢從未上心,只覺得兒子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學的都是些空理論,只會動動嘴,真讓他動手,自己就知道半斤八兩了。
“爸,你說的這個我不反駁,也確實很對,不過我覺得你還忘記了另外一點?!泵髅魇歉缸?,兩人說話語氣和作派完全南轅北轍,張新陽說話不似老頭那般大嗓門,慢聲慢語不說,不論什么話從他嘴里出來,就很中聽,“現(xiàn)在有很多化學肥,都有增產的作用,從催苗開始到稻苗栽到地里,每一個階段都有相對應的化學肥,涉及到化肥,就牽扯到投入,化肥越好價格也相對不會低,這樣投入的也就多,做生意要算成本,種地也是一樣,去掉成本,最后收入高才是咱們要的。”
他勾勾唇,微微一笑,這點到是和張老漢很像,未說話先笑,給人第一印象就是很容易親近:“降低成本,還種出高產的糧食來,才是會種地。爸,我說的對吧?”
“投入比掙的少,誰還種地?!睆埨蠞h不服,言外之意兒子說的話就是扯蛋。
“爸,你種一輩子地,你覺得糧食能高產的根本是什么?”
張老漢喉嚨像打了結,這么多年來他只認個死理,反正化肥的使用量與收成成正比,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子動不動就扯理論這些東西,種地就種地,高產就高產,什么根本不根本的。
“這壟是新陽弄的?。颗倪€怪好的。”劉英從菜園里直接穿過來,到了張老漢夫妻身邊,“二哥,你說新陽這些年一直在念書,但有一點好,這孩子做啥像啥?!?p> “他就瞎胡鬧?!睆埨蠞h心里美,嘴上不承認,可裂開的嘴角卻騙不了人。
張新陽張口就喊:“大舅媽?!?p> “這次回來能待上幾天?。俊?p> “能待幾天。”
“多待幾天行,平時在外面上學,一年也回家待不了幾天?!?p> 張新陽說是。
張母也問劉英:“你和田奎能待幾天啊?”
農村就是這樣,拐著彎的都是親戚,從田奎母親那邊論,張母要叫一聲老姑,兩家是姑表親。
張老漢姐弟四個,他在家中排第二,所以田奎夫妻平日里都喊他一聲二哥。
張老漢家在村西頭第二家,第一家是田奎家,一間半的一面青房子。
啥叫一面青房子?
原本蓋的泥土房沒有改,只把房子前面外墻貼了一層磚,只單單從房子前面看就是磚房,田奎是小學老師,工資待遇很高,家里一兒一女,兒子考上大學后遇到部隊去招考,又以第一名成績考進部隊,女兒大學畢業(yè)后進了鄉(xiāng)鎮(zhèn)中學做老師,前幾年兒女拿錢給兩老在城里買了房,田奎學校那邊一放假,兩口子就回城里待著。
張老漢家的菜園子與田奎家通著,這幾年隨著田奎夫妻倆把重心移到城里,張老漢一直想把田奎家的房子買下來,房子不要推倒,這樣村西頭就他一家,院子也括進來。
田奎開始還說考慮一下,后來也不知道怎么的,又說不賣了,這事就一直拖了四五年。
以前張老漢在田奎面前覺得低一頭,人家是教師,他是個農民,自打兩兒子考上大學又都在城里之后,在田奎面前,張老漢骨子里那點自卑也沒了,原本就大嗓門,說起話來底氣更足了。
“田老師都快退休了,就在城里才老實待著得了,還總往鄉(xiāng)下跑啥?!睆埨蠞h與田奎年歲相當,平日里說話也沒那么嚴肅,兩人說話時你一句“田老師”,他一句“張老板”。
“誰知道他一天天弄啥呢,我也管不了?!眲⒂㈤L得瘦弱,說話細聲細語,和農村人先天的大嗓門比,在農村里很獨特。
“人家田奎可有正事,啥時候都不閑著?!睆埬冈谝慌越舆^話。
人活著就避不開比較來比較去。
兩家住得近,張母沒事就去田奎家溜達,看到的多,回家少不得拿田奎和張老漢比較,這一比就下去遠了。
張母愛嘮叨,張老漢脾氣又固執(zhí)得像石頭,火爆起來的時候點燃房子,自然不喜歡自己被拿著比較,還處處不如對方。家里平時就老兩口,卻常常是雞飛狗跳的模式,村里人路過張家,總能聽到張老漢的粗喉嚨大嗓門,至于喊啥,沒法聽清。
張母這話接的,明顯又是在隱射張老漢。
張老漢早已習以為常,甚至接的話張嘴就來:“他不閑著是他閑不住,不知道享福?!?p> 傻子才天天給自己找活干。
“老輩人常說不怕家里窮,就怕出懶蟲,人勤快點沒錯?!睆埬竸e看只念到小學畢業(yè),可說話總是透著點文化人的味道。
“你看看村里這些人,哪家不勤快?還不照樣有窮人?”
劉英在一旁看著笑,對張新陽道:“我就愿看你爸你媽說話。熱鬧。”
“一輩子了,他倆就這樣,他們倆每天如果不吵幾句,我都覺得少點啥?!睆埿玛栃α诵?,順著他爸的話道,“爸,你說的沒錯,人勤快不動腦,也不行。這就和種地一樣,要降低成本不說,還要把糧食品質提上來,你就說商場里那些大米,一樣是米,為啥有的價高有的價就低?”
張老漢道:“當然是人家的米好?!?p> “那咱們家的米不好嗎?”
“咋不好?”
“不好咋賣不上價?”
一連幾個問題,張老漢被問得噎住了。
張新陽道:“爸,你第一句就說到正點上,人家的米好。其實問題還是出在米的質量上,人家米為什么值錢,是人家賣的是有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