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日夜

　　臨近除夕，日子開始忙碌起來了。

　　工人辭別回家過年，只剩下我們自己了。

　　兩小時四十五分，父親一天最奢侈的歇息時間，這夜讓爸的發(fā)色變化了。

　　我暗自努力，加速成長為家人撐起一片天地。

　　料峭北風(fēng)催人醒，提前兩分鐘做事，總會提高不少效率，仿佛回到了高三的作息。

　　雙手提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木漆剤A子綠豆糕，沿路買了根油條就匆匆趕來菜店。

　　這個時候攤前已是成山的年糕、酒釀盒子，架上琳瑯的餃子皮、餛飩皮等著我擺攤。

　　滲出的汗水被驕陽曬干之后又打濕，凝出一層白花花的鹽霜來。

　　爸爸出去送貨還沒有歸來，我打開電閘，重慶三峽移民手工切面店正營業(yè)中——

　　“儂好，需要點什么?”

　　雞蛋面質(zhì)軟，蕎麥面勁道，品種分為陽春、韭葉、小寬、龍須、銀絲面。

　　“幾滴?”來的老上海人都是這樣問價。

　　“四塊一斤。”怕我的普通話口音重，每次說的時候都會向她們比個四的手勢。

　　剛開始的時候我還稱不準(zhǔn)斤兩，現(xiàn)在可是十拿九穩(wěn)。

　　發(fā)酵粉一塊一包，面粉三塊五一斤，煎餅五塊一袋，寧波年糕八塊一斤，芝麻糖十塊一盒，春卷十五一斤……

　　每一件商品我都了然于心，但你以為光記住這些就足夠應(yīng)付，還是太單純了。

　　顧客想知道的是——

　　做蔥油拌面可以用蕎麥面，湯面用手工面，炒面用手搟面，四個人適合買一斤二兩的鮮面條；

　　春卷皮一斤有三十張左右，餃子皮一斤有四十張，小餛飩皮一斤一百多張；

　　手工酒釀新鮮不洶，湯圓里是黑芝麻餡，桂花糕里是紅豆沙，綠豆酥是甜口帶點咸；

　　寧波年糕比普通的更軟糯，常溫保存即可；八寶飯放蒸鍋上蒸十五至二十分鐘就能食用；崇明糕切成片蒸煮炸都好吃；麻油馓子搭茶更香……

　　不用驚訝我知道得多，這都是前些天一問三不知總結(jié)出來的。

　　來往菜店的人也挺有意思的——

　　有三五天才出來屯糧的獨居老人，也有和藹的中年叔叔每次都讓我隨意給他稱兩塊的面條；

　　有抱著泰迪狗來采購的年輕女孩，還有喜歡吃綠豆糕的外國小男孩；謹(jǐn)遵家里要求準(zhǔn)時來買燒賣皮的大叔……

　　八點至十點這個戰(zhàn)國期，人潮洶涌，手腳都忙著打仗。

　　天網(wǎng)恢恢，疏有一漏，就會收到一句親切的上海話：

　　“小姑娘，儂是不是腦子不好?。　?p>　　她們買東西算賬比我這個新手還快，老人基本都會用智能手機掃碼支付。

　　無疑，上海人普遍學(xué)歷素質(zhì)高，商場的柜員能流利地交談四國語言。

　　菜店里的同行大都來自浙江安徽河南四川，上海土著此時正愜意地享受生活，她們會有一種藐視外地人的姿態(tài)也不足為奇。

　　后面的人在催，前面的人急著走。

　　這時候折返回來一個老阿姨，手上還攤著幾個包破了皮的蝦餃在旁邊嚼舌根，還從小餛飩皮上抖出來了一手面粉給我看。

　　她那一口晦澀難懂的上海話更是讓人煩躁，我只好把那一塊錢的混沌皮錢退給她打發(fā)她走。

　?。ǜ籼欤龔牡昵奥愤^，我媽媽才給她解釋清楚，小餛飩皮薄肉不能包多了，每張皮上都要掃淀粉才能防止粘黏。）

　　上海人的口味之挑剔，寧愿買最貴的手工春卷，也不將就一口廉價的速凍春卷；

　　每天送去南角亭的面條，都要先煮一碗起來檢驗，軟硬干濕，一點差池，陳老板都會退還要求重做。

　　老板結(jié)算的時候卻也爽快，做事雷厲風(fēng)行，為人義氣守信，爸爸也最喜歡與這家面館合作。

　　也正因為老板對面條口碑的精益求精，門前的食客才絡(luò)繹不絕。

　　最讓我羨慕的還是那出雙入對的退休老伴，奶奶在前面仔細(xì)選菜，爺爺推著小車跟在后面拿菜。

　　再喧鬧的菜場她們也不過是閑庭漫步，微風(fēng)不燥、陽光正好……

　　十點零三分，爸爸回來開始做不帶堿的手工切面。

　　面粉陣陣，與攪面機的轟鳴聲交織一片。

　　父親十指皸裂而不自知，冬天的寒風(fēng)凜冽，面粉更是咬人。

　　我還天真地建議父親戴手套做面，但是行不通，手不時刻觸碰面條就感受不到干濕。

　　電話鈴響起，我立馬切成視頻電話打回去。

　　一看到她身后那林立的樹木就擔(dān)心，

　　“奶奶，你怎么又在外面忙活，不是讓你在家好好休息嘛?”

　　電話那頭，奶奶一面收拾捆滿干柴的背簍，一面高興地向我匯報情況，

　　說是明年山上的全部都要劃為國家林，不讓砍柴了，現(xiàn)在大家都忙著屯柴。

　　寒暄了幾句，我把鏡頭轉(zhuǎn)向了一手扶著墻邊的父親。

　　面面相覷，他們兩人都沉默了。

　　“椿鑠長得沒以前好了?！痹S久，奶奶才哽咽了這一句，本就紅腫的雙眸泛起漣漪。

　　“媽的眼睛也越來越嚴(yán)重了。”說罷，父親扭頭繼續(xù)揉面。

　　父親一雙晦滯的病眼歷經(jīng)十幾個不舍晝夜的煎熬，早已看不出什么神色變化了……

　　刀光劍影，媽媽一不留神就劃得鮮血直流，用紙簡單包住食指繼續(xù)切面。

　　我在前臺賣面，也實在看不下去，趕緊跑回家找來最后一張創(chuàng)口貼。

　　我也是幾次三番勸他們別搞面房了，活得這么累到底是圖什么?

　　我又哪里懂得父母的處境啊。

　　廣告上面的成功圣經(jīng)，或是大廈之間的嘆息，是等待生活的繁榮，還是早變成了嗜血的蝗蟲。

　　這條路就算跪著走完也要一直前進(jìn)，怎么可以倒下沒有放棄的權(quán)利。

　　是烈火，也是枯枝，一部分的自己不停燃燒另一部分的自己，最寒冷的極夜也要讓它滾燙。

　　一縷金光漏云間，落染山上凡人田。

　　天快亮了，咬緊牙關(guān)爬起來，今天依舊得拼命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