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佩蘭無心入室,屋里的煙霧彌漫,艾草香味散出,氣息濃烈,熏得人乏力。這種香味吸入肺腑,勾起了她對山寨既往生活的回憶。在山上,她也是按照爹爹的古老土法,焚燒艾草驅(qū)蚊除濕,當然這個季節(jié)已經(jīng)沒有蚊蠅,賀佩蘭作為山野女醫(yī),輕易猜出,焚艾是給她驅(qū)寒治病的。

  更令人吃驚的是,輕抿嘴唇,舔舐舌尖,一股不尋常的幽香在賀佩蘭舌尖蠕動,裹著草藥味充斥口鼻,她清楚的知辨識出,這是名貴藥材麝香的氣味。

  看來,救助她的人,深諳藥理,尋常百姓即便擅長艾香熏氣治惡寒的土方,不可能拿得出稀有麝香救治生人,且如此對癥出奇效,是楚謙嗎?

  賀佩蘭倚靠在院內(nèi)一顆結(jié)疤的老桑樹旁,晚霜已然降臨,一只寒鴉形單影只盤旋在樹梢,發(fā)出幾聲嘶鳴。獨處陌生宅院的孤獨感蒙上心頭,她此時對楚謙的歸來望眼欲穿。

  漫不經(jīng)心吃完一碗清粥,楚謙也推開柴門回來了。

  像是見到闊別已久的親人和知己,賀佩蘭控制不住悲慟,一把撲向楚謙的懷中,像個遍體鱗傷的稚子,急尋親屬的呵護,內(nèi)心的苦楚終究得以釋放,壓抑的心情平復(fù)很多。

  楚謙不知所措,杵在那里,動也不敢動,手里提拎著兩只雉雞和一小簍鳥蛋,是特意打來給賀佩蘭補補身體的。

  “佩蘭姑娘,你,你終于醒了,看樣子已無大礙,謝天謝地謝菩薩!”

  賀佩蘭激動失態(tài),嬌羞地挺起身子退卻幾步,想整理衣裳儀容,突然意識到身上裹著不合體的陌生衣服,渾身不自在,連忙詢問楚謙:“楚大哥,是你救了我?”

  “你在大道暈倒,是我和莊子的兄弟幾個把你救回來的,現(xiàn)在沒事了,這里已經(jīng)沒有惡人,不必擔憂。”

  “我的衣服。。?!?p>  楚謙打量一番,意識到賀佩蘭的難堪和尷尬,輕松憨笑,解釋道:“是莊里的曾嫂給你換的,你衣服濕透,我一個男子,也沒有合適的給你穿。。?!背t說完不好意思地摸著后腦勺。

  “對了,佩蘭姑娘,外面些許涼意,我們還是回屋敘談吧?!背t似乎有一籮筐的疑問,急需賀佩蘭給他答案。

  張篾匠接過楚謙手里的獵物忙于處理,楚謙則是掌起一盞松油燈,又拿出一件自己的狍皮短袍給賀佩蘭披上,兩人扶桌坐下相視而談。

  “佩蘭姑娘,你不是在界碑亭經(jīng)營茶攤嗎,怎么會落入官差手里?”

  賀佩蘭咬著嘴唇?jīng)]有回答,而是死盯著桌旁木架上那塊帶血的羅帕,站起,雙手顫抖著捧起,然后坐下,用力揉在掌心,眼淚奪眶而出,伏在桌上抽泣無法自拔。

  楚謙走過來扶著賀佩蘭的肩膀,不知該怎樣安慰傷心之人,輕聲問道:“佩蘭姑娘,你到底遇上何事?這繡帕上的血跡是何人的?”

  賀佩蘭哭得更加歇斯底里,楚謙不敢再問話刺激她,任由她發(fā)泄內(nèi)心的苦楚。

  賀佩蘭停止抽泣,緩緩抬起頭來,梨花帶水的臉在燈火映襯下?lián)u曳著,莫大的悲痛夾雜著淚水噴薄而出,她舉起羅帕對楚謙咬牙哭訴。

  “楚大哥,這是。。。這是你兄弟紀維的血啊?!?p>  楚謙心頭一震,驚問道:“你說什么?紀維?他出什么事了?”

  賀佩蘭努力控制情緒,而后將事情經(jīng)過講述給楚謙聽。

  楚謙癱坐在椅子上,半天不出聲,目光呆滯,被禍事震驚到。他簡直不敢相信,天不怕地不怕,生龍活虎的紀維,竟然不幸殞命暗縫,慘死于惡差之手。

  “不會的,不會的,紀維兄弟身手敏捷,穿山越林輕而易舉,絕不會出事!不行,事不宜遲,你快帶我去,我去找!”

  “兒啊,天這么晚了,要找等明日天亮方便點?!睆報陈牫龀t的焦急,苦口婆心地勸說他。

  “爹,不行,紀維兄弟還在等著我去救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楚謙的決定并不魯莽,他心存幻想,紀維尚有一線生機,他不能耽擱,連夜帶人也要找到他。

  就這樣,楚謙帶著賀佩蘭,叫上戚博、曾九等人,準備繩索火把,駕著牛車不停蹄趕往月牙谷。

  恰逢旬中十六,皓月當空,月光皎潔,照應(yīng)數(shù)里山路,湊巧得了天時。楚謙在心里默默念叨,離出事已經(jīng)過了一日多,如果紀維福大命大,僥幸存活,能不能堅持到現(xiàn)在,還很難說。楚謙沒有其他的選擇,唯有與光陰爭先,全力以赴了。

  牛車行進緩慢,趕到月牙谷已過半個時辰,賀佩蘭憑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帶領(lǐng)眾人仔細搜尋,還得小心著腳下的凹坑和地縫,搜救的過程舉步維艱,困難重重。

  月牙谷的山巔和密林處不時傳來幾聲狼嚎,陰森滲人,可沒有一個人因此畏手畏腳,懼怕退縮。

  好不容易繞開密布的陷阱和蒿叢,終于找到了紀維的喪命地縫。這里死寂一片,已經(jīng)沒有了昨日打斗的痕跡,一切如初,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哪有人和動物的氣息?眾人心中難免的恐慌與失落,但是楚謙并未因此放棄搜救的念頭,他初心未改,依然執(zhí)著,冥冥之中感應(yīng)到上天不同尋常的安排,定不會負了有心之人。

  縫口裸露著碎石,覆蓋著稀疏的枯枝和松葉,楚謙連忙用木棍清理縫口,然后舉著火把湊近,趴在坑口朝下看,深不見底,火光根本穿不透黑暗,坑底一片未知景象。楚謙大聲朝坑內(nèi)呼喚紀維的名字,得不到一絲回應(yīng),只有聲聲不斷的刺耳蟲鳴。

  楚謙果斷要下坑,不顧未卜的險要,拋開眾人的規(guī)勸和阻攔。他用麻繩在腰上系了幾圈,勒緊,然后讓戚博拉住繩索,自己順著麻繩踩著凹凸不平的坑壁試探了幾下,繩索結(jié)實,坑壁可承力,于是緩緩下降坑底,一手拿著火把觀察著坑下環(huán)境。

  順利到達坑底,約摸七八丈高。楚謙感到腳下松軟,覺得是落葉層,怎料坑底空氣稀薄,火把火勢越來越小,很快熄滅。幸好早作準備,楚謙喊話上面的曾九用另一根繩索傳遞燈盞下來。燈盞所燒乃硫磺和黃丹粉末,火焰明亮,不畏風不怕露氣,很難熄滅。

  楚謙借助燈光,這次他總算看清,坑底鋪滿松針和枯枝爛葉,下面的泥土也很松軟??拥装驼拼蟮牡胤?,空間很小,容納不了幾人站立,可根本沒看到紀維的尸首。

  楚謙沒有放棄,用竹棍翻動層層樹葉,這里環(huán)境惡劣,蛇鼠都不愿意建穴筑巢,何況受傷的人根本在此生存不了。楚謙心頭一冷,幻想破滅。

  可轉(zhuǎn)念一想,找不到尸首又何嘗不是個好消息呢?既然沒有紀維的尸首,說明他大難未死,定是從絕境逃出了。

  崖壁上的血跡和手掌印印證了楚謙的猜想。更讓楚謙滿懷希望的是,崖壁上居然攀附著幾根粗壯的藤蔓荊條,據(jù)此推測,如果紀維活著且傷勢不重,憑著氣力完全可以攀登上坑,逃離絕境。

  重燃的希望讓楚謙信心滿滿,索然紀維蹤跡難尋,但這次下坑也不是一無所獲,紀維吉人自有天相,在復(fù)雜的山林生活已久,這種惡劣的山谷環(huán)境和求生困境是難不倒他的。

  種種的跡象表明,紀維生還可能性很大。

  楚謙上坑后,如實傳達了他的發(fā)現(xiàn),也安慰賀佩蘭,紀維得到了上蒼眷顧,一定逃出生天,轉(zhuǎn)危為安,平穩(wěn)度過了生死難關(guān)了。

  賀佩蘭心口重石落地,她默默祈禱,只要紀維哥哥活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苦難過后便是重生。

  如楚謙所料,紀維的確死里逃生。

  就在賀佩蘭昏迷高燒的清晨,紀維從坑底蘇醒過來。

  打斗的損傷和墜坑的二次傷害讓紀維在石縫坑里暈睡了足足一夜,清晨坑頂樹枝上凝聚的露水,大肆滴露在他的臉上,滲入面部傷口和腫脹的皮膚,紀維疼醒過來。

  摔下的瞬間,紀維的面部摩擦在石壁的尖銳棱角上,劃拉了幾道有深有淺的血口子,承受了破相毀容之痛。

  萬幸的是,除了腰部疼痛和面部的劃傷,其他關(guān)節(jié)筋脈并未受傷,坑底的松軟如同一只慈柔的佛手,承托著紀維的身體。紀維仿佛置身月牙谷小屋的草席床,身體沒有反饋不適應(yīng),‘皮糙肉厚’經(jīng)得起折騰。

  醒來后紀維痛感更加清晰,但雙眼仍舊模糊,頭暈?zāi)垦5模恢幒蔚?,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掙扎著翻身,撐手,坐起。下意識摸摸臂膀和腿腳,幸好都有知覺,只是臉上刺撓的疼痛鉆心,紀維感覺整張臉已不是自己的,異常沉重扭曲。

  坐久了意識逐漸恢復(fù),記憶猶在,天不亡我必佑我,紀維這般想,生的欲望也就愈發(fā)強烈,他要逃出這個暗黑深淵,重見光明。

  紀維忍著臉上的疼痛,雙手左右摸索,觸碰到濕滑的坑壁,感覺布滿了苔蘚,還有裸出的滑石,沒有立足踩踏的地方,坑壁也是陡峭,不借助外力只身很難攀爬上去。

  天色漸亮,一縷縷晨光傾泄谷底,雖然被霧氣纏繞光線微弱,紀維借著陽光依稀能辨識谷底樣貌,坑壁的外觀。初晨的寧靜也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打破,一只體大腿粗的圓頭褐色蟋蟀跳到紀維的臉上,無疑傷口撒鹽,疼得紀維喊出聲來,本想捉住捏死這個小東西,真拿在手里他瞇著眼一看,這種蟋蟀在山林從未見過,腿長健碩,頭出奇的大,翅膀也是薄而寬,小小蟲族聲音清脆,不懼龐然的人類,何其勇猛無畏,如此坦蕩剛毅存于世間,身軀渺小而精魄雄偉,令人嘖嘖稱奇,是個同類中的佼佼者,簡直地縫中難得的瑰寶,不可多得。

  紀維舍不得殘害這個幼小生靈,逃生當下,更沒有心思把玩撩逗它。平日在山寨枯燥煩悶,紀維總是會到石縫中尋得幾只蟋蟀玩弄作樂,坑底的窘境現(xiàn)在不允許他生出閑心,但有個小家伙的陪伴總可聊以自尉,不那么孤獨無助了。

  這只蟋蟀也似乎吸了天地靈氣,既沒有趁人之危噬咬紀維,也沒有受驚逃走。當紀維把它放到一邊它又迅速跳上身,這一次停留在紀維手上收了翅膀和觸角,絲毫無怵,仿佛找到闊別已久的主人不肯離開,真是新奇。

  “小東西,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不與你計較??磥砟悴幌胱龊诎道锏睦ЙF,我?guī)闵下啡绾巍!奔o維自言自語,眼下唯有這個小蟲讓他感受到身而為人的生息,倍感憐惜,于是從腰間掏出一個青瓷藥瓶,將蟋蟀放入系在身上。

  紀維拖著鐵鏈,拽著坑壁上的粗藤蔓艱難爬出地縫,曙光重現(xiàn),大口呼吸著地面空氣,久違的山谷氣息讓他明白,他,屬于這個地方,月牙谷之主,造化弄人,命不該絕。

  強烈的求生意識支撐著紀維的身體,從坑底爬出已經(jīng)耗損了體力,現(xiàn)在雙腿發(fā)軟無法站起,更別說走路了,唯有匍匐在地爬行,朝大道爬行。

  費力爬上大道,日曬殤軀,紀維精力殆盡,他用鐵鏈拴住路旁一顆松樹根部,又拉另外一頭橫過馬路,在馬路上做出一個留人止車的絆索。

  做完這些,紀維再也沒有了精神和體力,癱倒在地上,陷入昏厥。

  眾人的搜尋無果讓賀佩蘭愈發(fā)擔憂,如果紀維沒死,又會去了哪里,難不成成為豺狼的獵物。她不敢想多,夜間不便繼續(xù)搜尋,幾人只好打道回府,不想驚動莊子里的長輩。

  一夜忙碌無果令賀佩蘭愁上心頭,紀維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哪里叫人安心?于是次日一早天剛亮,楚謙又瞞過眾人,悄悄帶上賀佩蘭再探月牙谷,這次輕車熟路,所以沒有那么倉促了。白日光線清晰,月牙谷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只要站在高處,都盡收眼底,看起來線索就在眼前,一切變得輕而易舉了。

  果然,站到高處的楚謙,遠眺大道,很快發(fā)現(xiàn)路上黑溜溜的粗環(huán)鐵鎖,兩人走近細看,賀佩蘭指出這就是惡差捆縛紀維的鐵鏈,墜坑前也是綁著的。看來,紀維真的死里逃生,完成了自我救贖。那么,這會兒,他到底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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