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長久之計
待端公點頭默許后,楚誠嘴角勾起,眼中泛光,將賀佩蘭引進(jìn)院內(nèi)。一顆繁茂的紅楓樹下支著一張木桌,端公和戚雙貴正圍坐在桌邊談話。
“小女子見過二位長老?!辟R佩蘭側(cè)身作揖,擺出一副靦腆樣。
“哈哈,端公算無遺策,就知道你今天會過來,正說你呢。”戚雙貴也是上門之客,倒先開了口。
“說我?”賀佩蘭不解,有些不好意思:“敢問前輩說我什么?!?p> 端公笑而不語,楚誠說道:“佩蘭姑娘,師傅料定你今天必登門,正好戚伯伯剛到,聊到你,說你蕙質(zhì)蘭心,知禮善行,夸你呢??欤聛碚f話。”
楚誠招呼著,賀佩蘭不敢同桌而坐,而是將糕點交給楚誠,楚誠會意,將糕點擺盤放在桌上呈給兩位長輩食用。賀佩蘭則退到一旁,像個接受教導(dǎo)的儒生。
戚雙貴說道:“賀姑娘,這么快又見面了,謝禮已收就不要拘束了,坐吧?!?p> 看著賀佩蘭的舉止,端公笑著點頭,緩緩說道:“劫非孽非債,乃天道因果,賀居士與楚誠、楚謙因禍結(jié)緣,命中注定本就如此,救你也是天命所為,不必放在心上。你們年輕人交友是患難見真情,老道我深感寬慰?!?p> “前輩仙風(fēng)道骨,吐納不凡,小女子受教?!?p> “你個老道就別擺姿態(tài)了,讓姑娘家手足無措的。賀姑娘放松些,這么好的糕點我嘗過了,他們還沒口福呢,都嘗一嘗?!彼^吃人嘴短,戚雙貴坦然說道,有點喧賓奪主的派頭,也緩和了尷尬的氣氛。
大家吃上桂花糕,應(yīng)了院內(nèi)紅楓葉落之景,氛圍融洽起來。
賀佩蘭落座后,端公吩咐楚誠奉茶。賀佩蘭又站起身,說道:“我來吧?!庇谑翘统鲅g的竹筒,打開。楚誠拿來陶瓷杯盞和水壺。
“露毫茶?我本該猜到。”端公端起茶筒,盯著茶葉,說道:“幾年前,有個叫莊慶的小居士,跟你是一個寨子的,想必你也認(rèn)識。他懂事明理,也贈與過這露毫茶?!?p> 賀佩蘭想起莊慶早前同他講過的一段經(jīng)歷,放松下來,微笑回道:“前輩眼力佳,記憶也好,這么久了還記得這茶葉。”
戚雙貴笑道:“姑娘不知,我與這老道不久前還去過你們在界碑亭支的茶棚,喝過露毫茶,口感如故,只是那日沏茶的姑娘不是你?!?p> “哦,那也是我的發(fā)小,閨名喚作小環(huán)。我嘛,并不擅長制茶泡茶,平日里跟隨爹爹采藥煎藥?!辟R佩蘭沒必要遮掩,告知實情。
賀佩蘭接過水壺,熟練捻茶沏茶,然后分杯奉上。
端公摸須,細(xì)細(xì)觀察著賀佩蘭的一舉一動,頗為滿意,微笑道:“看不出來,姑娘小小年紀(jì),還是個點茶高手?!?p> 賀佩蘭解釋道:“茶本身就是一種清心健脾的良藥,我煮茶不過當(dāng)成平日里煨藥罷了,也沒有個章法,算不上點茶技藝,二位前輩見笑?!?p> 楚誠說道:“散茶是給販夫走卒喝的,文人雅士才配得上點茶。雖然器具簡陋,但是姑娘的一番操作,讓我大開眼界,值得師傅的夸贊?!?p> 戚雙貴笑道:“像我這樣的僻壤粗人,山村野叟,能在這里喝上大牌茶樓才有的手藝,真是難得?!?p> 端公說道:“煮茶烹飪皆自理,采藥制藥必親躬?;纳揭皫X很難再找到姑娘這樣手巧精干之人了,屬實不錯?!?p> 賀佩蘭不好意思說道:“兩位前輩謬贊,這等溢美之詞小女子可不敢當(dāng)?!?p> 端公又問道:“既然也是逃難至此地,為何不留居我們村子呢?姑娘既能采藥用藥,又習(xí)得煮茶之術(shù)?,F(xiàn)在有了謙兒照應(yīng),我想,以后大有作為?!?p> “端公覺得我一介女流,也能獨自經(jīng)營成事嗎?”
“有何不可?常言道,巾幗不讓須眉,自古女子奇才者多,好比我們學(xué)道之人,女子學(xué)道信念更堅定,道姑修成比比皆是。凡人看來,女子該操持家務(wù)相夫教子,依老道愚見,只要有心有一技之長,女子照樣可以成才成事。黃道婆紡織,花木蘭從軍,哪一個不是例子?”
“端公高見,小女子又受教了?!?p> 戚雙貴聽出端倪,勸說道:“是啊,你們山上和我們莊子有相同之處,盡是些逃亡避難的可憐之人,追尋清凈安穩(wěn),不圖富貴發(fā)達(dá)。不瞞你說,老夫雖沾了半點官職,但與你們一樣,一直想改變大家貧苦現(xiàn)狀,也是我畢生的追求。你們在山下販茶我也早有耳聞,為什么沒有大張旗鼓把生意鋪張延伸出來?我想,那是你們當(dāng)家的顧忌,你們是流民,流籍,沒有旗號,不比茶坊酒肆。在野外支攤,最忌諱就是缺乏照應(yīng)。你們做正當(dāng)生意,還是在我莽莊的地頭。你們?nèi)松俨粷?jì)事。不如這樣,從今往后,你們出茶,我們供水,山泉水,取自神廟的甘泉,好水配好茶,我想,顧客定會絡(luò)繹不絕,生意興隆?!?p> 賀佩蘭聽得似懂非懂的,也不知道怎么答復(fù),很難堪。
端公瞄了一眼賀佩蘭的神情,細(xì)微的表情盡收眼底,忙替她擋住,插話道:“罷了,你說你這個里正,做官言商,還是跟一個初來乍到不懂經(jīng)商之道的小姑娘,不合適。我看吶,讓小居士回頭自己斟酌,再做打算。”
“是啊,戚伯伯,我聽出來了,這是合作無間兩頭討好的美事,但是這么大的事賀姑娘豈是能輕易做主,答應(yīng)您老的?”看到賀佩蘭面露難色,楚誠也站出來替她分憂。
戚雙貴細(xì)想確實言過了,有些突兀,只好笑笑說道:“無妨,看來是老夫冒昧多言了,姑娘莫介懷?!?p> “不礙事,多謝長老美意,怪我才疏學(xué)淺參謀不透。小女子回去后定通報寨主,傳達(dá)您的話?!?p> 端公捋了捋胡須,站起來說道:“巧女養(yǎng)眼,老翁多謀。戚老這番高瞻遠(yuǎn)矚的闊論我也領(lǐng)教了,大幸美哉!好久沒有這般耳根浸慧,心情潤朗。來,喝茶喝茶!”
看著端公心情愉悅,楚誠會心一笑,替賀佩蘭高興,能受到兩位莽莊德高望重的老者褒獎贊揚,實屬難能可貴,也是實至名歸的,他對眼前這位心靈手巧的女子由衷的敬佩,心生好奇,陡增興趣。
時辰不早,賀佩蘭有意辭別不好開口,端公看出來她的去意,于是站起說道:“姑娘還有自己的事情,老道沒有送客的意思,茶也喝了點心也吃了,姑娘的一片心意老道領(lǐng)受,來日再敘吧?!?p> 賀佩蘭點頭作揖行禮,挎著籃子正欲離去,楚誠說道:
“佩蘭姑娘,我送送你?!?p> 兩人沿著青石小道慢走,楚誠開口道:
“里正也是豁達(dá)之人,他這番高論生意經(jīng)我實在不便揣測定論,也給你支不了招。姑娘不必有壓力,就當(dāng)是茶余的玩笑話,聽著便是?!?p> 賀佩蘭心里盤算片刻,說出苦衷:“承蒙雙尊錯愛,抬舉我了,他們二老厚待,仁義不薄,我自當(dāng)記在心中不敢忘記。只是眼下我還沒有與山寨父老見上一面,實在不敢隨便做主,應(yīng)承下這么大的事,恕我無禮?!?p> “你的憂慮我自然明白,師傅和里正看人不會走眼的,你的能耐遠(yuǎn)不止于此,懂藥知病、煮茶烹飪無一不通,說句恭維的話,姑娘的才藝在我們村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終有一天能發(fā)揮所長,謀取一番作為?!?p> “哎,只不過是些自力更生的手段罷了,不值一提?!?p> 日近正午,經(jīng)過矮屋疏籬的人家,看著裊裊炊煙,伴著北風(fēng)掃葉的莎莎聲音,賀佩蘭頓足,陷入沉思。順著彎曲的小路她很快就能到達(dá)言楓的家,可是再好的田園農(nóng)舍都不屬于她,盡管她憧憬這樣充滿煙火氣息的生活。聞著炊煙中的米糊味,她想家想得厲害,眼眶泛紅,淚水在打轉(zhuǎn)。女人的多愁善感是不分時辰不分環(huán)境的,如夏季的驟雨,說來就來,止不住。
楚誠看到賀佩蘭的異樣表現(xiàn),怔住了,不知所措,無從安慰,只好低聲問道:“佩蘭姑娘,你這是?”
女兒心難猜,他使勁回憶自己是不是說了句錯話傷了賀佩蘭的心,開始自責(zé)。
“我沒事,風(fēng)卷沙塵迷了眼,我們走吧。”賀佩蘭竭力控制情緒,不想在楚誠面前宣泄。
楚誠不明就里,他遇事三分心眼,卻也猜不透姑娘家的傷心處,問道:“出來這么久了,你不想家嗎?”
賀佩蘭擦拭眼眸,表現(xiàn)出鎮(zhèn)定自若,緩緩說道:“想啊,當(dāng)然想,想我爹,想寨子里的人??墒悄悴恢?,我此次出來,遭遇了這些不幸和磨難,并不甘心就這么回去。回去了,受寨規(guī)所限,就很難再出得來了。曾幾何時,我也想守護(hù)好家園,和寨民們休戚與共,生死存亡聚在一起。但是,這樣的生活能維持多久還是未知數(shù),山寨所處之地貧瘠,資源有限,養(yǎng)不了我們一輩子,另謀出路是我們這些后輩義不容辭的責(zé)任。”
楚誠聽了這段肺腑之言,由衷感嘆道:“姑娘心性高,目光長遠(yuǎn),是常人比之不及的?!?p> 賀佩蘭繼續(xù)說道:“這些日子也想好了,我的難是小難,山寨里的困難才是大難。馬上入冬,我們沒有好的營生,尚不能自給自足,山寨需要供養(yǎng),我責(zé)無旁貸。既然機緣巧合落在村中,我也想在山下有個照應(yīng),為山寨的供給出一份力。這些事,以前都是莊慶大哥,紀(jì)維大哥和小環(huán)他們在做,現(xiàn)在,山寨需要我?;卣?,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干著急,在山下還有你們幫扶相助,我萬分感激。至少,我不再是勢單力薄的弱女子了。”
楚誠耐心聆聽,后說道:“賀姑娘能跟我說這些心里話,是我的福氣。”
賀佩蘭繼續(xù)說道:“這些日子,我也終于明白了,紀(jì)維哥哥在山上的時候,為什么千方百計想要走,不全是為了自由,他也不是貪慕虛榮追名逐利之人,我想或許是為了追求自己的價值,展現(xiàn)本事。有朝一日衣錦榮歸,我也替他高興?!?p> 楚誠說道:“我自幼學(xué)道,知凡事當(dāng)篤守正道,以新致勝,你們的山寨雖不是牢籠,但困住你們太久。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固然美好,但是脫離世俗的煙火氣息,很難維系下去。山寨困住了不是人身,而是人心。姑娘眼界高遠(yuǎn),是你們山寨復(fù)興之幸事。以后有需要小道的地方,愿盡綿薄之力?!?p> 楚誠生世凄苦,也是流亡之人,雖然不知道孤寨的來歷和他們的底細(xì),但冥冥之中感覺與之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的非凡遭遇楚誠深表同情。幾年前入寨找水源、治唇病,他意識到這些人生存的艱難,苦苦堅守也并非長久之計。上蒼有好生之德,只不過楚誠的力量微弱,根本無法救之于水火。
“姑娘的不甘心,不認(rèn)命我很欽佩,所謂聚云出雨,積土成山。有我們村中兩位長尊的肯定,為你撐腰,往后的路會越走越順,姑娘當(dāng)有這個信心才是?!?p> “小道長所言極是,里正前輩的一番話也點醒了我,與我近日的想法不謀而合。聚勢謀遠(yuǎn),方可向陽而生,這也是小女子長留此地的意義所在?!?p> “姑娘大智慧,你的這番苦心有朝一日山寨里的人終會明白,現(xiàn)如今姑娘有何新的打算?”
“在我們山寨,茶葉桑麻都是安身立命之本,可惜這個本錢實在有限。就說茶葉吧,一年的產(chǎn)量就那些,根本不足以養(yǎng)活百來號人。眼下馬上入冬了,也不知道山上的口糧食物是否充足,被褥棉服是否采辦妥當(dāng),哎,愁人。不行,等楚謙大哥回來,帶回紀(jì)維的消息,我就回山寨一趟。”
“那你想清楚了,現(xiàn)在回去,車寨主還能放你出來嗎?他能同意莊寨合作一事嗎?這樣,我隨你回寨,替你解釋一二,也讓你們山寨感受到我們里正的誠意?!?p> 賀佩蘭對未來的憧憬更勝過對寨主主事的期盼,她心中早已想好,即便寨主答應(yīng)莊寨合作販茶,可此等共商大計的時機還沒到,卓朗從匪紀(jì)維失蹤,這一切的一切還來不及解釋,當(dāng)下山寨的危機看似是缺衣少食,艱難過冬,但車敬是何其好面子的人,指望他赦免紀(jì)維的罪過還不好說,現(xiàn)在讓他派人下山議談,為生計奔波,他能抹得開面子嗎,這都是未知數(shù),也不該賀佩蘭這個小女子去考量。
賀佩蘭不再多想,而是轉(zhuǎn)面對楚誠說道:
“這些話,我連楚謙兄弟都沒有說過,也怕他陷入兩難境地,畢竟他還沒有進(jìn)過山寨,不了解我們那里的人。但楚誠道長是我們山寨的恩人,今日愿意聽我傾訴,小女子心中感激不盡?!?p> “哪里,姑娘心懷大局,有大智慧,一定會得償所愿的。”
“但愿吧,還不知道紀(jì)維哥哥現(xiàn)在怎么樣了?!?p> 傍晚時分,雞鴨入籠,楚謙歸來,愁眉苦展的面目看得賀佩蘭心神不寧的,一問便知,是紀(jì)維又失蹤了。
“哎,我這個兄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驛館好吃好喝照顧著,可他,身體一好,竟然不告而別了?!?p> 賀佩蘭吃驚道:“果真如此?我料他不會回山寨了。上次言公子和那位余小姐來帶話,我竟然忘了轉(zhuǎn)告一件要緊之事。紀(jì)維肯定不知道我安然無恙住在莽莊,他如何能在那里呆得安心?是我失策了?!?p> 楚謙說道:“這倒不礙事,言公子說了,紀(jì)維兄弟能去的地方少之又少,他也在帶人竭力尋找,一有消息馬上給我們報信?!?p> “哎,由他去吧。紀(jì)維哥哥性情執(zhí)拗,除了我的消息,也沒有其他事情值得他牽掛了。或許,他走的就是自己想要的路,一切隨緣吧?!辟R佩蘭似乎早就想通了這些道理,不再糾結(jié)過往。
楚謙依然表現(xiàn)出一絲擔(dān)憂:“紀(jì)維兄弟這個孤傲的個性真得改一改了,要不然以后指不定還要吃什么虧呢。江湖世道不比山間,陰險之人,狡詐之事,碰上樁樁件件的都不好過,孤身一人闖蕩,怎能不叫我這個義兄擔(dān)心呢?”
窗外月上山尖,格外皎潔,漸圓的月亮昭示了中秋已近,團(tuán)圓在即。冷月映階,夜涼如水,遙想離人難掩殤,雖無沾襟淚,但愁緒萬千,難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