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在我八歲那年深秋的一個早上離開楊家的。
我在發(fā)現(xiàn)母親不見后,曾發(fā)瘋一般地到處找她。而楊慊卻惡狠狠地告訴我說“她死了!她不要咱倆了!”
那個時候我身上還擁有那種罕見的天賦,能依靠本能斷定他是在說謊。
并且后來那兩位來到楊家的警官身上也證實了這一點——當他們讓楊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件上簽字的時候,趴在二樓護欄后的我從他們口中隱隱聽到“吵架”和“離家出走”的字眼。所以,我一直堅信母親沒有死,她只是生氣了,躲了起來。
然而,伴隨著我身上的那種天賦的突然消失,我已經(jīng)沒辦法再依靠本能去判斷一個人是否說謊,而只能交給時間。然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卻依然沒有任何關(guān)于母親的消息。
那天夜里,當我坐在那輛黑色汽車的后座上隨楊慊去往市里新家路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楊慊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說謊,母親也許真地早已不在這個世上了。
黑色汽車降慢了速度,拐了幾個彎之后停在了一棟別墅的院子里。
楊慊打開車門時我才有所察覺,慌忙抽手抹了把眼睛。他繞到車后,從后備箱里一件件取下行李。我推門下車,跟在他身后來到那扇銅色保險門門口。他按下門鈴后,沒過多久,那扇笨重的金屬門便被人從里面慢慢推開。
就在那扇門被打開之際,我整個人吃了一驚——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個穿著白旗袍的女人,昏黃色的燈光從她身后打來,將其包裹著。
我還未來得及將目光從她身上挪上去,她便飛奔過來,給了我一個臃腫的擁抱!
“我們的小楊子終于回來了!考試怎么樣?你長高了一大截耶!吃飯了嗎,一定餓了吧!快快進來!”
是保姆。
保姆比以前瘦了一大圈,小腹依然向外凸起,從以前的“田”字變成了現(xiàn)在的“口”字。
她像是變了一個人,言談舉止矯揉造作到令人作嘔。而她身上又噴灑了一種濃烈到讓人無法呼吸的香水,當她在門口摟著我的脖子給我那個臃腫的擁抱時,我差點當場窒息過去!
以前,我談不上喜歡保姆,但也不至于討厭。然而當她在門口給了我那個別有用心的擁抱后,我便徹底討厭起她來。
晚飯異常冷清,九道大菜堆滿餐桌,像是在招呼一位重要的客人。
楊慊坐正中一言不發(fā),只管埋頭吃飯。保姆還是那樣健談,她坐在我對面,整個晚餐時間只在斷句換氣的時候才匆忙往嘴里塞一點吃的。我心里還在想著“秋天快到了,田里的莊稼呼之欲出”的事情,只心不在焉地用最經(jīng)濟的字句應(yīng)對。
晚飯結(jié)束后,我回到二樓最里側(cè)的房間,那是我的臥室。
合上門之后,我便一直坐在窗前的寫字桌旁,心不在焉地翻看著《麥田里的守望者》。然而我并沒有真正在看,耳朵不受控制地隨時關(guān)注著門口的動靜。
但凡鼻子沒有壞掉,便能一下子嗅出,保姆身上那刺鼻的香水味同楊慊身上的以及他車廂里的是同一款香水。
如此想來,我變得更加心煩意亂!
不知道過了多久,臥室門口突然傳來“哐當”一聲!
我猛地被吵醒,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竟趴在寫字桌上睡著了。我抬起頭,鋪在桌子上的手臂被壓出一道紅印。我轉(zhuǎn)身望向門口,那里有人正在悄聲講話,“你小心點,不要吵到楊子!他睡覺了!”
那個聲音很小,但仍能讓人聽得出來保姆是在用恰如其分的力量講出這話的。
緊接著,屋門外的走廊里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開門聲、合門聲。片刻后,那里再次陷入死寂,什么動靜都沒有了。
就在那萬籟歸于死寂的時候,一種晦澀難懂的羞恥感瞬間席卷了我整個大腦!我抓起一旁的書,重重地摔向門口的木門!
書本撞擊木門后彈落在地板之上,發(fā)出一陣沉悶且聒噪的聲響。
我猛然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側(cè)臥在臥室的床鋪上。
天花板上懸吊的荷花狀的燈把整間屋子打亮,寫字桌旁的窗戶一扇合著,一扇向外打開,白色窗紗被拉在一側(cè)簇擁在一起,一動不動。然而那時,我又分外清楚地看到,那本書正安安靜靜地躺在眼前的寫字桌上。
我坐起身,來到床邊,腦袋猛地一陣疼痛。它似乎正在飛快地奔跑著,像是在追趕什么東西而自始至終都無法追上!
空氣異常的燥熱,屋子里一點風也沒有。我望向臥室那完好的木門,猶豫著要不要去洗把臉。
我拉開木門,走出臥室。就在手搭在把手上準備合門的瞬間,我再一次聽到楊慊那如同孩子般美妙動聽的笑聲。
我透過那幽長的走廊一直望向另一側(cè)盡頭的保姆的臥室。
一道亮光從那扇虛掩的木門門口射出,斜著鋪展在走廊的地上。那笑聲似乎從臥室里蹦跳而出,在那道光里翩翩起舞,它揮舞著手臂,隔著漆黑的走廊召喚著我。
我望出了神,竟不自覺地邁開雙腳,一步一步地向那里挪去。
就在那只手脫離門把手的時候,耳朵里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機械轟鳴聲,但它很快便消失不見,轉(zhuǎn)而變成一道長久的耳鳴。
我一步一步走向保姆的臥室,然而那十幾米的走廊,卻像是耗用了我多年的時光。在那之后,伴隨著那道耳鳴聲的消失,我才出現(xiàn)在保姆臥室的門口,任由那道亮光打在我的身上。
然而,眼前的一幕卻令人驚恐,仿佛噩夢!
躺在床上的那個穿著白色旗袍的女人不是保姆,而是淑瑤;壓在她身上的那個男人卻不是楊慊,而是一個身穿黑西服、頭發(fā)上抹的厚厚發(fā)膠連同金框眼睛一并閃閃發(fā)光的我從未見過的男人。
他粗魯?shù)匕咽绗帀涸谏硐?,用力地扭動著身體,雙手狠狠地從抻直的脖子上扯掉一條暗紅色的領(lǐng)帶,接著使勁地丟在了地上。
淑瑤在床上拼命掙扎卻又掙脫不得,那個陌生的男人卻更加興奮起來!
“你別鬧!”
“誰跟你鬧了?我是真心喜歡你,我愛你!”
“媽?”
那扇木門竟自己慢慢打開,屋子里的光籠罩著我的周身。
那個男人吃了一驚,慌不擇路地踉蹌著摔倒在地上。淑瑤迅速地爬起身來,一臉窘迫地坐在床尾整理著旗袍上的褶皺。
然而那時,我卻在一片驚愕之中看到了自己——那是一個八歲的小男孩,他不知所措地立在門口的那道光里,一臉的疑惑和怯懦。
他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起來,一道耳鳴旋即出現(xiàn)在我的大腦!
他的身體一軟,接著昏迷暈倒在地。
淑瑤和那個男人一并向他跑去。緊接著,那個男人抱著把他送回到臥室的床上。
淑瑤像是什么事情都未發(fā)生一般,鋪展開他的身體,接著到一旁浸濕一條毛巾并擰干,為他擦著臉上的汗珠。
那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也變得異常穩(wěn)重起來,他踱到一旁的寫字桌旁,從上面的一個黑色的皮包里找出一條聽診器,接著按在那個男孩兒的胸口上,一臉的嚴肅,聽得十分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