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劉三、陸全外,帳中所有將領(lǐng)紛紛站立抱拳,齊聲道:
“望元帥成全!”
朱笙眉頭一皺,沉默不語。
眾位將領(lǐng)中站出一人,扶劍跨腰,昂首挺胸道:
“我等跟隨寧帥大小不下百戰(zhàn),奇謀妙計不敢妄言,卻也看得出來,如今局勢,水攻破敵乃天賜良機,只等汛期一到,登城唾手可破!”
又一人起身道:
“我等私下商議多次,方才悟到水攻之計,料想元帥定是在等汛期到來,這才敢于今日聯(lián)名上表請戰(zhàn),元帥,下令吧!”
朱笙嘆了口氣,心中想到:
哎,說到底,我不是寧帥,在軍中沒有他那般的威信人望……
他對諸位將領(lǐng)道:
“若本帥告訴爾等,本帥從未想過使用水攻之策呢?”
之前跨劍出列的將軍聞言立刻道:
“元帥若是擔(dān)心我等搶功,大可不必,打下登城,我等依舊以元帥為首功就是!”
說完他輕蔑的“哼”了一聲,扭頭坐下,不再看朱笙。
其他將領(lǐng)看朱笙沉默不語,以為之前說話之人說中了朱笙心思,認(rèn)為朱笙真是貪功妒賢,俱都對朱笙輕視起來。
一時間,帥帳內(nèi)議論紛紛,嘈雜不已。
朱笙舉起帥印,起身喝道:
“諸將噤聲,聽我一言!”
朱笙雖未習(xí)武,但文人怒喝,猶勝莽漢。
諸位將領(lǐng)見他身披帥甲,手中高舉帥印,當(dāng)真較尋常將軍另有一股氣勢,不由得聽他號令,住嘴噤聲。
朱笙見眾人安靜,才放下帥印,指著自己背后的揚州地形圖道:
“諸位請看,若我鑿開江堤,登城地處低洼,破城自然容易,但沿途城鎮(zhèn)、村落,將無一幸免。
最主要的是登城之中,尚有無數(shù)百姓遭受賊兵裹挾,洪水一到,這些柔弱百姓斷無活命之理!”
眾位將領(lǐng)此時俱都啞口無言,他們從來只顧仗打的痛快,何時糾結(jié)過被戰(zhàn)火荼毒的百姓?
他們更是從未想過,朱笙會用這個理由來拒絕他們的建議。
恐怕這也是他們只能為將,不能為帥的原因。
先前跨劍的將軍再次出列,不服氣道:
“我等跟隨寧帥南征北伐,怎得寧帥從未被此類原因困擾過,到了你這,就如此多事?”
劉三站出來怒道:
“寧帥曾言,‘我手下只有為百姓死的兵,沒有要百姓死的兵’,你難道不知?”
那人對劉三的話毫無印象,頓時左顧右盼,卻見不少將領(lǐng)沉思點頭,顯然寧帥確實說過這話,只是他自己不知。
但那將領(lǐng)很快掩住了尷尬,他以退為進(jìn)道:
“既然元帥不肯水淹登城,定然是有了更好的破敵手段,請講出來,我等也好奉命行事。”
朱笙示意劉三坐下,然后他對眾人道:
“諸位海涵,笙才疏學(xué)淺,自然做不到寧帥那般萬事完備,只能與大家集思廣益,共同討論了?!?p> 那將領(lǐng)怒一跺腳道:
“元帥既無對策,又延誤這許多時日,遲遲不肯發(fā)兵攻城,難道真如傳言所說,你與那城內(nèi)妖女關(guān)系非淺?”
此言一出,朱笙錯愕,滿帳嘩然。
再之后,那人又拿過去一年里登城發(fā)生的許多大事質(zhì)問朱笙,朱笙只是一言不發(fā)。
諸將看朱笙的反應(yīng),皆是又驚又怒,紛紛告辭一聲,離開了帥帳。那將領(lǐng)見局勢已被自己攪渾,心滿意足的跟著眾人離去。
空蕩蕩的帥帳中,劉三和陸全手足無措的來到朱笙身邊,不知如何開口。
但當(dāng)他們瞧清朱笙的神色之時,卻同時一愣。
朱笙此刻不僅沒有任何傷心失落,反而嘴角含笑,眼神玩味的看著兩人。
陸全不管這么許多,等了許久,終于等到散會了,他迫不及待的問朱笙道:
“元帥,既然水攻不成,那你為何這么多天止步不前呢?”
其實這也是劉三想知道的,但他比陸全沉穩(wěn),沒有直接問出口。
朱笙微微思量,向二人解釋道:
“我對朝廷這十萬御林軍一無所知,為帥者不熟帳下兵馬,如何指揮作戰(zhàn)?因此,我需要這些時日來好好熟悉軍陣部曲,加上軍中將士全都來自北方,前些天出現(xiàn)水土不服癥狀者甚多,他們也需要時間適應(yīng)環(huán)境,此乃其一。
其二,之前沐府聯(lián)軍尚未集結(jié)完畢,若我們提前開戰(zhàn),戰(zhàn)至中途,敵軍來援,我軍將陷入前后夾擊,無法應(yīng)對。
其三,我軍原本數(shù)倍于敵軍,卻于短短時日間形式反轉(zhuǎn),如此落差之下,我軍士氣低落,軍陣實力大打折扣,重振士氣之前已然不可開戰(zhàn)。
其四,當(dāng)日奉詔之時,傳旨天使曾另贈破敵密寶于我,學(xué)習(xí)破敵之法需要時間。
其五,君兄曾言,沐府勢力甚大,京城之中亦有其布局,我接旨之日就在苦思,若果真如此,難道此次南征大軍之中會沒有沐府之人么?”
劉三恍然大悟道:
“原來如此,不過元帥這番話肯講給我和陸全聽,想來時機已到?”
朱笙聞言和劉三相視一笑,顯然兩人都明白了方才帳中叫囂之人就是沐府奸細(xì)。
陸全聞言則是大圈蒙小圈的看了看朱笙,又看了看劉三,雖不知他們在笑什么,但也明白二人心中已有勝算,他無奈的自言自語道:
“我滴個乖乖,你們這些聰明人腦子里想的東西也太復(fù)雜了,我當(dāng)兵這么久,到今天才知道打仗這么難……”
朱笙看著陸全的憨樣,又是一陣搖頭輕笑,但接著他卻皺眉道:
“其實還有第六點,我還沒有想好,若戰(zhàn)事一起,司徒公子和沐姑娘該如何安置,如今局勢未定,只有他們待在軍中,嚴(yán)加保護(hù),才能確保安全,然而如此一來,我軍就多了一重顧慮。
再者,我并無以少勝多的必勝把握,寧兒她心智高絕,做事果斷,兼又文武雙全,熟知軍陣。和她對上,一刻都不能放松……
何況沐府還有高人相助,以一座陣法圍住了登城,這令我有些不安。
待會你們隨我出營,我們尋個高處好好看看那陣法?!?p> 劉三和陸全聞言收起玩笑,走下帥臺,抱拳應(yīng)道:
“諾!”
半個時辰后,登城外某處高坡。
朱笙看著下方圍繞登城的那座大陣,只覺得熟悉莫名,一時間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他心中忽然想起,寧云與自己閑聊時曾提到過:
“朱兄你聽我說,別看水陣外面就那幾面藍(lán)旗,進(jìn)去過才知道,那個恐怖啊,全部都是水……”
若是寧兄在就好了,聽說他離開神醫(yī)谷之時,問心姑娘送了他幾本谷內(nèi)珍藏的秘本,其中就有關(guān)于陣法的奇書,可惜寧兄一心避世……
這時,陸全在一旁指著登城方向?qū)⑷溃?p> “三兒,你看那些藍(lán)點,可是陣旗?
我瞧這陣法也不怎么樣,不然今夜我就帶上一百騎兵去把那些陣旗砍了,或許陣法也就破了?!?p> 劉三不懂陣法,但也知道,既然敵方敢在大戰(zhàn)之前布下陣來,那么此陣定有過人之處。
他瞥了一眼陸全道:
“你別輕舉妄動,還是先探明情況再說?!?p> 朱笙一直沒有說話,他剛才聽見陸全的話,朝陸全所指之處看去,果然看見點點藍(lán)色。
他心中有了猜測,當(dāng)即下令回營。
晚上。
朱笙派哨騎借著雨夜的掩護(hù)靠近陣法,將陣法大概外形和陣旗樣式都畫了下來。
他看著圖畫上那幽藍(lán)的陣旗,依舊不能確定心中所想。
寧云形容五行大陣時夸張的神情猶在眼前……
“若真是五行大陣,若此陣真如神醫(yī)谷中那般威力,當(dāng)真棘手之極……”
此事恐怕還要神醫(yī)谷之人才能解決。
傳令叫來一位將軍,這是朱笙特別吩咐照顧許長老、司徒柏和沐嫣然的,這將軍正好和許長老同姓。
“許將軍,自屯兵之日至今都不曾見過許長老,他老人家還好嗎?司徒公子和沐姑娘還好嗎?”
“回元帥的話,許長老來軍中不久之后,就埋頭煉丹,至今已有半月。
他叫末將每日提供些吃食放于營門之外,并言萬不可打擾,因此末將只在他營寨周圍守衛(wèi),其中情況一概不知。
司徒公子天真童趣,末將每日派幾名親衛(wèi)和他玩耍,倒也快樂。
至于沐姑娘……她得知君將軍的死訊后,再不與人說話,進(jìn)食甚少,幾乎成了活死人。恕末將直言,若如此下去,不用沐府使什么手段,她也要隨君將軍去了?!?p> 說起來,許長老會這樣沒日沒夜的煉丹,還是因為沐嫣然的緣故。
隨軍之后,許長老等三人本就被安排到了相鄰住處,方便大軍保護(hù)。
那一日,斥候傳報登城郊外一處亂葬崗中,發(fā)現(xiàn)了君不折的墓碑,朱笙親自驗證后,一時激憤,險些不顧后果發(fā)兵攻城。
此事在御林軍中傳的沸沸揚揚,甚至連登城之內(nèi)都一陣騷亂。
不出意外的,這件事同樣傳到了沐嫣然的耳中。
礙于兩軍交戰(zhàn),沐嫣然在此次戰(zhàn)役中的重要性,她根本離不開軍營,更別說去看心上人一眼了。
世人都懂,心傷只可心藥醫(yī),放到沐嫣然身上,偏就是藥石無救。
她之前還能安慰自己,對君不折是否存活抱有幻想,但等消息傳來的那一刻,她也死了。
如今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完成君不折生前的愿望,阻止戰(zhàn)火重新蔓延九州。
許長老看著沐嫣然恍如行尸走肉的樣子,心中實在不忍,遂決定盡一盡人事,于是才埋頭煉丹,希望練出一種能夠救助沐嫣然的丹藥。
朱笙帶著親衛(wèi)經(jīng)過重重關(guān)卡,終于來到一座小型營寨之前,還未走近,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硪魂嚰拥拇蠛埃?p> “成了,成了,終于成了!”
隨后,一名衣裳滿是污漬,須發(fā)散亂不堪的老者沖出營帳,見到朱笙,還開心的打了聲招呼,接著頭也不回的和朱笙擦肩而過。
“.…..”
朱笙默默收起作揖行禮的雙手,趕緊追了上去……
沐嫣然住處。
沐嫣然臨窗而坐,看著外面的雨夜,形同枯槁,雙目呆滯,簡直不像活人。
朱笙屏退親衛(wèi),跟在許長老身后進(jìn)了營帳,著實被沐嫣然的樣子嚇了一跳。
許長老從手中的藥瓶里倒出一顆丹藥,遞給沐嫣然道:
“沐姑娘,就水服下?!?p> 沐嫣然仿佛機器人接受命令一般,動作僵硬的服下丹藥,緊跟著渾身一顫,昏死過去。
朱笙在一旁問道:
“許長老,這是?”
許長老此時已經(jīng)從煉出丹藥的興奮中平復(fù)下來,他一邊整理著自己的須發(fā),一邊回答道:
“這是‘煉心丹’。
老夫煉丹數(shù)十載,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煉制出如情花之毒那般影響人心的丹藥,終于成了,終于成了!
說起來還是沐姑娘的事情點醒了我,你可不知其中艱辛,光是需要的藥材……”
朱笙見他大有滔滔不絕之勢,急忙將他打斷,并說明了此次前來的緣由。
許長老拿著斥候帶回的圖畫看了許久,最后撫須道:
“不錯,這確實很像五行大陣之中的水陣?!?p> 朱笙聞言心下一沉。
然而許長老接著說道:
“五行大陣的可怕之處,在于其五行具備,相生相克之下,如同天道演變,可產(chǎn)生天地偉力,足以移山填海。
依圖來看,這單只一座水陣,威力大打折扣。
若要破陣,只需尋得陣眼,將之擊破即可。
只是那陣眼所在,老夫?qū)﹃嚪▽Q胁簧?,不敢妄言?!?p> 朱笙對許長老不擅陣法之事略感失望,但他還是感激道:
“多謝許長老告知,原來那水陣并不如神醫(yī)谷中陣法恐怖詭異,既如此,我當(dāng)嘗試破之?!?p> 就在這時,營外戰(zhàn)報傳來。
“報——!”
朱笙命人壓來傳令士兵,質(zhì)問道:
“如今全軍奉我軍令,不得擅自出擊,何來戰(zhàn)報,莫不是你自登城而來,混入我軍中查探軍情?”
那傳令兵本就滿身血污,體力耗盡,此刻被朱笙一嚇,居然生出一股新力,掙脫了束縛著他的兩名親衛(wèi)。
傳令兵直接跪地哭喊道:
“我實乃元帥帳下步兵營百夫長,元帥莫要冤枉于我!”
朱笙見他神情真摯,不由心中動容,他命人攙扶起這位百夫長,又給他遞了壺茶水,見他囫圇喝完,才重新問道:
“我嚴(yán)令不可出兵,既然你是我麾下將士,怎得如此狼狽?”
百夫長再次跪地道:
“兩個時辰前,忽有數(shù)千騎兵襲擊我軍南寨,來人光明正大的打著沐府聯(lián)軍的旗子,營中數(shù)位將軍率兵回?fù)?,豈料敵軍見到我軍扭頭就跑,只是焚毀了不少營中輜重。
南寨的三位將軍氣惱不過,領(lǐng)著各自部曲追擊而去,卑職恰好就在其中。
可沒想到,敵軍潰逃是假,伏擊是真,我軍追擊途中,深陷埋伏,接著身后忽然又涌出數(shù)千敵軍,前方敵軍也回頭廝殺,前后夾擊之下,我軍幾乎全軍覆沒!
出去三位將軍,全都沒了!
八千弟兄,只剩卑職帶著十幾名殘兵逃回了大營!”
說完之后,這名百夫長嚎啕大哭,結(jié)果才哭了三聲,隨著哭聲落下,登時倒地不起。
許長老連忙上前查看,才發(fā)現(xiàn)此人中了埋伏,心肺早已受到重創(chuàng),方才能夠掙脫護(hù)衛(wèi)束縛,已然是回光返照,此刻報信完畢,再無堅持下去的可能。
朱笙聽罷許長老的結(jié)論后面無表情,他領(lǐng)悟了沐萱寧的用心。
接下來沐府聯(lián)軍將會源源不斷的前來侵?jǐn)_,若是追擊,則必遭埋伏,為損敵之計;若是堅守,則將士們不受其擾,士氣將會更加低落,是為擾敵之計;若是大軍追擊,則大營空虛,必被敵方襲擊,到時數(shù)萬大軍沒了營寨、補給,宛如無根之萍,將會不戰(zhàn)自潰。
況且如今局勢,沐府聯(lián)軍足有二十萬之多,我方是萬萬不能分兵的。
好毒的計策,好絕的算計!
朱笙立刻升帳,與諸將討論良久,仍無對策,最后權(quán)衡利弊,只能堅守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