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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丁之劍

第四章 貴己和兼愛

庖丁之劍 思歸北鴻 3856 2021-10-03 22:55:00

  這天晚上,天上星辰璀璨,地上篝火成堆。在郢都城外,一隊客商正從城里出發(fā)前往齊國。墨翟和文姜正好可以與他們結伴而行,在城外的荒原上留宿。

  文姜坐在草地上,兩手環(huán)抱雙膝,眼睛似有神似無神地望著天上的繁星,不知在想什么。

  她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包,這布包里裝的正是楊朱的那一縷頭發(fā)。她原本是不想要這縷頭發(fā)的,而現(xiàn)在卻又生怕它被風吹走,渺無蹤影了。

  她的手將布包緊緊地攥住,回過頭去望著穎都的方向,俏麗地臉上掠過一絲悵然。在這沉沉的夜中,那個方向是一片深邃而冰冷的漆黑。但也正是在這一片虛無之中,楊朱的影子卻漸漸清晰了起來。

  “少姬,你可知貴己才能換來一個清平的世界?!彼穆曇艟驮谖慕亩享懫稹?p>  她微微皺眉,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一派胡言?!?p>  “少姬,你們墨門摩頂放踵,雖然令人敬佩,卻不能真的止戰(zhàn)非攻。”仍然是楊朱的聲音:“少姬,你也要懂得貴己,不可輕言犧牲,不可視自己的生命如草芥?!?p>  文姜心緒煩亂,忙用雙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耳朵??蛇@些話仍然在她的耳畔回響、在她的腦?;仨?。

  “不對。”在這一片紛亂中,她忽然獲得了一絲清明:“楊朱沒有勸我不可輕言犧牲,不可視自己的生命如草芥??晌覟槭裁磿牭竭@樣的話?”

  她皺眉沉吟:“難道是我自己這么想的?難道楊朱真的說動了我?”

  一念心動,便無所顧忌了。她將包著楊朱頭發(fā)的布包收好,然后站起身來,向墨翟的方向走去。

  此時的墨翟正與商人們圍坐在篝火旁,講著兼愛的道理。商人們正聽得入神,而墨翟卻戛然而止。大家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文姜走了來。

  在篝火的映照下,文姜的美展露無遺。她的美既是柔順的,也是英氣逼人的。她五官分明,皮膚白皙,尤其是這一雙亮麗的眸子,散發(fā)著熠熠光彩。

  “亞父,我要回郢都去?!彼@樣說。

  墨翟輕聲一嘆,說:“你終究要回去找楊朱?”

  “有些事我想不明白,心煩意亂?!彼晕㈩h首,頓了頓又說:“我只想去找他說個明白,之后我就會快馬加鞭地趕往宋國,與亞父和諸位師兄弟匯合了。”

  墨翟點了點頭,說:“楊朱此人不簡單,我真怕你入他彀中而不能自拔。”

  文姜稍一猶豫,堅定地回答:“我追隨亞父多年,承蒙教誨。豈是他人一言半語就可動搖的?無論楊朱說什么,亞父的再造之恩,文姜都不敢或忘。”

  墨翟的眼神中閃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文姜的回答并不是他最想聽到的答案。

  “你心意已決,便去吧?!蹦蕴痤^來對她說:“你從小到大從未離開過我,今日獨行,一定要記得,謹言慎行?!?p>  “諾。”文姜的聲音哽咽,躬身深深地一拜。墨翟抬手揮了揮,再沒言語。

  但當文姜遠去的時候,他還是會借著微弱的光亮望著她的背影。

  雖然此時已近子夜,但穎都城里還是一片喧囂地景象。文姜避開熙攘的人群,回到了白天來到的那家小酒肆。

  酒客已不像白天那樣多,剩下的幾人都是酩酊大醉,酸臭氣息撲面而來。文姜皺了皺眉頭,抬眼一瞥,只見楊朱還坐在原先的位置。

  他左手拄著竹節(jié),右手端起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桌上的豆燈閃爍不定,但依舊明亮照人。

  相比于白日,此時在燈光下迷離撲朔的楊朱的影子,就像水中倒影一般,既真實又陌生。

  此刻,他抬起了頭,兩眼望見了呆立在門口的文姜,淡淡地笑了。文姜沒有躲閃,但也只是略微頷首頓了頓,然后迎步走了上去。

  “你知道我會回來,對嗎?”文姜這樣問道。

  楊朱點頭,說:“是。不過我沒想到你會回來的這么早。今天與你亞父對飲的酒尚還溫著。”

  他說著,便伸手輕輕摸了摸酒壺的壺身。

  文姜皺起眉頭,提高了聲調問:“難道你真有妖術不成?可以牽動我的思緒,讓我回來?”

  楊朱仰頭大笑,顯得樂不可支:“哈哈哈,世上焉有妖術。我料定你會回來,是我知道你有一顆良善之心,不像你的亞父那般?!?p>  聽了這話,文姜怒火中燒。她上前一步,“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質問:“我亞父周游列國,高唱兼愛非攻,如何沒有了良善之心?”

  楊朱卻是不慌不亂,右手一揮,示意要她坐下。文姜瞥了眼腳邊的席子,略一思索,便跪坐了下來,沒好氣地道:“你說?!?p>  “我且來問你,若有一日,楚國國君召見你,要你斬下一捋發(fā)絲,自己就不再攻伐他國。你可愿意?”楊朱一邊為二人斟酒一邊說。

  文姜重重地點了點頭,道:“自不必說?!?p>  楊朱點了點頭,又道:“若是國君要你斬下一根手指,自己就不再攻伐他國,你可愿意?”

  文姜冷冷一笑:“一根手指可換一國百姓得活,如何不愿?”

  “若是斬你一臂呢?”楊朱忽然壓低了聲音,急促而低沉地問道。他微微頷首,兩眼放出凌厲地光來。文姜略是一呆,這樣的眼神只有狼群的領袖才會有。

  文姜緊緊咬著嘴唇,道:“墨門弟子,死不旋踵!”

  雖然話說得堅決,但她的語氣卻略帶顫抖。因為她已知道漏洞出在了哪里,只是還未被楊朱挑破而已。

  楊朱重新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是的,墨門弟子,死不旋踵。大丈夫死則死耳,又有何懼哉?只是,你若死了,天下便無人敢再勸國君止戰(zhàn)。因為他們知道,勸國君止戰(zhàn),非自己一死不可。到了那日,忠臣義士隱沒江湖,狂狷奸佞只手遮天。這樣的天下是你想要的嗎?”

  文姜緊緊咬著嘴唇,雙眼片刻不移地望著楊朱。她沉默了許久,才又問:“要你說來,非貴己不可止戰(zhàn)?”

  楊朱點頭:“古之人損一毫而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如今這世道敗壞,用百年前孔夫子的話說,叫做‘禮崩樂壞’。何故?在我看來,就是夫子們都想利天下,諸侯們都想做圣王。這才有了如今的熙攘亂世。而若是世人既不想利天下,也不貪圖天下財貨,又哪來這么多的紛爭?”

  文姜眼泛麗波,喃喃念道:“你這話倒與李耳倡導的‘無為而治’頗有相合之處。”

  “不錯。”楊朱笑答:“現(xiàn)在你該明白,貴己是多么難能了吧?!?p>  “可是!”文姜忽然抬起頭,道:“我亞父不遠千里來楚國勸服楚王,為的可不是一己私利。你為何說他沒有良善之心?”

  楊朱輕呷一口酒,道:“世上諸人皆有所求,而所求皆是不一。有人求富貴,有人求長壽;有人求沙場建功,有人只求溫飽小康。你亞父的所求跳脫了這凡俗中的種種。他所求的,不外乎名望二字?!?p>  “名望?”文姜柳眉緊蹙,像是在看一個珍奇動物一般地看著楊朱。

  楊朱一邊倒酒一邊說:“你亞父不圖今世之名利,只圖萬世之流芳。千年之后,世人只知墨翟曾勸服楚王止戰(zhàn),卻不會有人知道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如仙子般的姑娘伴著他?!?p>  聽了這話,文姜面頰飛紅,急忙將臉避了開去,說:“我何須這些?!?p>  “你不要這些,但你的亞父想要?!睏钪煺f著就伸出了手,輕輕按在了文姜那冰涼如碧玉的玉手上。

  文姜打了個激靈,本能地想要把手收回來。但楊朱攥得緊了,竟也讓她一時收不回去。

  她抬起驚奇地眼睛望著他,斥責:“楊朱,你竟如此無禮!”

  她話是這樣說的,但語氣卻不那么激烈。她望著楊朱,就像是望著一個淘氣的孩子。

  “文姜,這紛亂的天下總得有人澄清污濁”楊朱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你當知,利己易,兼愛難;人人利己更易,人人兼愛更難。你何以不與我一道,做這更容易卻更能造福天下的事呢?”

  文姜笑著搖了搖頭,說:“你的意思,我不懂。我只知追隨亞父,完成他的宏圖大業(yè)?!?p>  楊朱也笑了。他望了望文姜腰間的劍,說:“用你的劍嗎?”

  文姜驕傲地一昂頭,說:“若論劍術,天底下能勝過我的也沒幾人?!?p>  楊朱嗤嗤地笑了,一邊笑一邊搖頭,像是不屑一顧的樣子?!疤斓紫履軇龠^你的,就坐在你的面前。”他這樣說道。

  文姜一驚,道:“你也懂劍術?”

  此時,一陣清風吹來,桌上的豆燈閃爍不停,像是一位翩翩起舞的婀娜歌姬。楊朱沒有答話,只是瞥了眼這燈。文姜感受到楊朱眼神中透出一股凌厲地殺氣。

  她的心頭一緊,急忙抽手去拔劍。就在這眨眼的一瞬,只聽“蒼啷”一聲,寶劍出鞘,一道白虹炫麗而出,刺得文姜雙眼不能睜開。

  不過這劍卻不是文姜拔的,而是楊朱拔的。文姜再睜開眼,楊朱依舊穩(wěn)穩(wěn)坐著,右手依舊斟酒,而左手握著文姜的劍,劍尖上端端放著那豆燈,燈的底盤還在桌上,未移毫厘。

  文姜瞪大了眼睛。彼時的豆燈是放在一個淺淺地托盤上的,不像后世用的蠟燭那么高高的。就是這樣一個燈,即使是小心翼翼地把燈芯摘出來都頗為麻煩,更遑論用劍斬下來。

  更可怕的是,楊朱斬下這燈,燈火依舊,而托盤未動,如此力道的拿捏,當真是舉重若輕,劍術大成了。

  文姜緊緊咬著下嘴唇,一臉地驚奇。“你……你怎么會……”文姜口不擇言,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楊朱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笑道:“季常乃當世第一劍客。我曾追隨他三年,劍術略有小成?!?p>  “此乃小成?”文姜有些難以置信。

  “不錯。小成?!彼麑従彿旁诹俗郎?,那燈還在燃燒?!耙钥熘瓶?,此乃小成?!睏钪旖忉尩溃骸罢嬲拇蟪蓜Ψ?,乃是以準制快?!?p>  文姜道:“我每一次出劍,都切中要害?!?p>  “不?!睏钪鞊u頭,說:“真正的大成劍法,是妙到毫巔的出劍,每一劍都不會偏差一毫一厘。他甚至根本不用劍,用刀、用斧、用戈、用鉞皆能如此。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像是一場華麗地表演。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合乎著堯舜時期音樂的節(jié)拍。他的出手是美妙的,也是凌厲的,是賞心悅目的,也是咄咄逼人的。在這個世上沒有人可以勝得過他。”

  楊朱說著說著,竟也陶醉其間。他起初說的是劍法,后來就變成了對季常的夸贊。

  文姜微微側頭,問:“這就是季常的劍法?”

  楊朱正視著她:“當今之世,除了此人再無真正的劍客?!?p>  “哼!”文姜沒好氣地甩過了頭去,說:“若是亞父與他斗劍,未必輸給了他。”

  楊朱不答,只是從容地站起身來,一邊整理自己的發(fā)飾衣衫一邊說:“文姜,我們該走了?!?p>  “走?去哪里?”文姜有些茫然。

  “去宋國。”楊朱笑著說:“去看看你的亞父如何受宋人的敬仰。”

  他說著就已起身向外走了去。

  文姜一驚,回身叫了一聲:“楊朱!”但他沒有回答,依舊緩步向前走著。文姜有點慌亂,急忙拿起自己的劍,抖落了豆燈,起身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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